觀乎古文止於此·從一封家書說起
序言
觀乎古文，至此盡矣，是為《古文觀止》。
清康熙年間，有對叔侄吳楚材、吳調侯，常年科舉不中，做官無望，於是做了公務員考試的輔導講師，專講八股文寫作。這倒和今天有點相似，講公務員考試的多是考試不中者。
這對叔侄，為自己的學生編了一本古代散文解析的合輯，精選了先秦至明代的兩百多篇經典散文，從行文結構、布局思路、句法用字、人情身世入手進行分析，頗類似於優秀範文寶典，和我所編撰的《申論作文素材庫：評論精選解析》是一個套路。
所選取的經典範文，語言精鍊、短小精悍、便於傳誦，蘊含著豐厚的國學典故、百味的人生經驗、高雅的文章美學，博大的宇宙關懷，幾乎代表了古文的最高水準，為此命名為《古文觀止》，意為觀乎古文，至此盡矣。
《古文觀止》不僅僅是無數科舉士子精心鑽研的範文模板，也是古人啟蒙智慧的經典讀本，吳楚才、吳調侯兩位科舉失意者也因此而成就自我，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時至今日，這本古代公務員考試的範文寶典，對今人依然有著巨大的價值。從中可以感悟國學之美，觀摩古人行文技法，啟發今日作文。縱然白話文不同於文言文，但是漢語言的美學邏輯、文章技法、本質規律卻沒有發生變化。其中蘊含的歷史資料、文化基因、智慧光芒，人生哲理，也足以讓讀者寄託精神，尋得一隅心安。
各地省考的成績陸陸續續放出，讓我欣喜和寬慰的是，學員朋友的成績，80分以上者比比皆是，內心為此極為放鬆愜意，趁著距離國考還有一段時間，備考課程尚不急著啟動，工作之餘，捧起古文觀止，頗多受益，隨性而起，精選部分經典篇目解析，與諸君共饗。
觀乎古文至此盡 · 從一封家書說起
援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趾，還書誡之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縭，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訖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
——《誡兄子嚴、敦書》·馬援
1
「好漢饒命」與「精忠報國」
「家書」，隨著通訊科技的進步，不到三十年間，已經在我們的生活里逐漸消失，成為步入歷史塵埃的「古董」。然而在沒有手機、電話、網路的漫長時間裡，卻是家人之間寄託思念的唯一手段，也因此留下了「魚傳尺素」「鴻雁傳書」等美好的故事。
中國古人的感情較為含蓄，家書雖然寄託思念、飽含親情，但是內容卻並不會如今天這般直白地寫『我很想你』「爸爸愛你」；往往是長輩教誨後生好學上進，告誡為人處世智慧的工具。
我們所熟知的諸葛亮的《誡子書》，告誡子女「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而近人曾國藩的家書，更是大名鼎鼎，成為不少父母育子的寶典。
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封家書，雖然作者的名氣比不上諸葛亮、曾國藩；這封家書不為人所周知。但是內容樸實直接，短短數百字，囊括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尤其格外可貴的在於真實，真實的近乎庸俗。
《武林外傳》里有一個片段，李大嘴的娘聽聞兒子要上戰場，仿效岳母刺字，給兒子後背刺上四個大字。眾人皆以為會刻上「精忠報國」四字，等扒下李大嘴的上衣，才看到「好漢饒命」四字。
這就是我們多數普通人的父母，他們會如岳母那樣深明大義，但是普通人的情感會壓倒國家民族這類宏達的敘事概念，他們更愛自己的孩子。
在家書中，因其「私密性」，才會更顯真實，真實的近乎庸俗，沒有那麼多大道理，一字一句都含著長輩走過的人生辛酸。
如果是家書，那麼不會有太高的調子，一定是「好漢饒命」的忠告；反而如果是公開的創作，那麼自然免不了政治正確的口號，那麼自然是「精忠報國」的教誨。
「好漢饒命」與「精忠報國」，就是私密的家書與公開創作的最大差別。家書，因其私密而真實，因其真實而寶貴。
2
你的選擇：「老實人」還是「精明人」？
《古文觀止》所選擇的唯一封家書，是東漢名將馬援寫給侄子馬嚴、馬敦二人的信。提起馬援，不少人可能不熟悉，但是「馬革裹屍」這一成語，卻不陌生，這一豪情壯志的宣言，便是馬援留下的成語。
馬援在交趾前線之時，聽聞兩個侄兒馬嚴、馬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於是便語重心長地寫下了傳唱千古的《戒兄子嚴敦書》，在信中，馬援作為叔叔，強烈地反對兩個侄兒議人長短，諄諄教導他們謹言慎行。
馬援在信中舉了龍伯高和杜季良的例子，前者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待人謹慎，從不背後議論是非；杜季良豪爽俠義，為人爽快大氣，交友廣泛，類似於今天的社會活動家。
馬援告誡侄子們，如果效仿龍伯高，那麼就算學得不好，頂多算一個窩囊廢、老實人；老實人雖不風光，但是也不惹事，可保一生平安；如果效仿杜季良，豪爽俠義，熱衷於社會活動，雖然到哪裡都前呼後擁，看起來像是能人、有面子，風光無限，但是學不好的話，很容易把自己載進去。於是有了「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狗」的名言。
今天何嘗不是如此，我們不是活在真空里，現實社會中的人形形色色、魚蛇混雜，我們會覺得身邊有的人過於木訥、老實，從來都是緊閉雙口，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我們習慣稱之為「老實人」。我們也會覺得身邊有的人有眼色、會說話、會來事，社會交往廣泛、拉拉扯扯極為活絡；我們稱之為「能人」「精明人」。
如果讓你選擇，你願意做個「老實人」還是「能人」？
無論何種選擇，都要符合自己的本性特點；本來就是內向的性格，卻偏偏羨慕別人混得好、吃得開，於是效仿想做「交際花」「社會活動家」，不倫不類，難免令人哂笑。若是外向豪爽的性格，非要裝出不苟言笑的樣子，那麼免不了憋壞自己。天生萬物，自有其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實在沒有必要站在這山望著那山高，做自己，就是最好的活法。
3
錐舌誡子：Never Judge！
雖然不同性格的人，都可以做自己、活出適合自己的模樣。然而，還是有一些普遍適用的原則和道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禍從口出」。
馬援在家書中，告誡侄子們，聽到對別人過失的議論，就像聽到自己父母的名字一樣。在傳統「君臣父子」倫理的社會中，父母的名字對子女而言，需要為尊者諱，絕不能直呼其名。這樣的倫理秩序，今天依然殘存著影子，我記得上小學時，叫對方父母的名字，是一種羞辱對方的方式；一個人若是直呼父母的名字，那麼被視為大不敬。
馬援用父母的名字，來比喻聽到有關他人的議論，「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美國傳統家庭中，有一條基本的原則「don·t judge」；因為在基督徒眼裡，只有上帝有權利評判世人，世人是沒有權利去judge其他人的；東西方的文化雖然迥異，但是在一些基本的為人處世原則上，卻是相通的。
無獨有偶，南北朝時期的北周，有一員大將，複姓賀若，名敦；一生也是吃夠了『嘴」上的苦，好發牢騷，議論是非，因為一張口得罪權臣，招致殺身之禍；臨死前把兒子叫到床前，讓兒子張開嘴，拿出一把錐子照著舌頭去扎，扎得兒子滿口鮮血、大聲喊痛。賀若敦留下遺言「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以這種方式告誡兒子，張口說話前，先想一想今天舌頭的疼。
然而令人唏噓的是，其子賀若弼，卻最終恰恰也是死在了一張嘴上，因為酒後發牢騷議論隋煬帝被處死。同樣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馬援在家書中，勸誡侄子不要議論人之長短、是非；然而就在這封家書中卻恰恰是在議論人之長短、是非。
馬援在家書中，為了勸誡侄子們謹慎保身，卻恰恰評判、議論龍伯高和杜季良二人。杜季良豪俠好義、交友廣泛，與當時的貴戚竇固、梁松交好。
這封家書被杜季良的仇人所獲，便以此為證，上書光武帝指責杜季良的不當行為，同時提出與杜季良相結交的竇固與梁松二人與其一起「敗亂諸夏」。
光武帝將訟書和馬援的家書出示給二人，馬援由此間接得罪了竇固和梁松。而後來梁松則尋機報復了馬援，馬援在戰場病死之後，被梁松誣告奪去爵位，不得正式下葬，可謂「死無葬身之地」，後來妻子先後六次上書鳴冤，才得以讓馬援正式下葬。
這封一封以勸誡子侄避免「口舌之禍」的家書，就這樣招來了「口舌之禍」，這樣喜劇性的結尾，讓後來人只能感嘆一句「人言可畏」「禍從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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