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家源村（圖片源自網路）

一夜春風，山河斑斕。華家源的繁花眼看就要漫過我的額頭。

華家源是「光陰之城」（因唐代廣豐詩人王貞白名句「一寸光陰一寸金」而得名）江西省上饒市廣豐區若干自然村當中的一個，261戶人家，1100餘人。這裡的村民80%都姓朱。據說，朱熹曾在此傳道授業，這裡的朱姓村民是他留下的後裔。村理事長即村支書朱油華指給我看，喏，前邊那口池塘，叫硯池，是當年朱熹洗筆講學、煮茶論道的地方。嗯，看到了，硯池旁還有兩棵蔥鬱的古樟。

古樟見證了華家源這個小村莊的歲月變遷。

一

過去的華家源並不富裕，主要以手口相傳的葛布紡織技藝謀生。「葛布，廣豐產。」語出《江西通志·輿地略·物產》。葛布，是一種用苧麻經漂、織、整、牽、漿、梳等十八道繁瑣工序手工紡織而成的平紋布，質地輕柔，結實耐用，穿上涼爽、吸汗、透氣。其原料苧麻，一年三熟，莖長二三丈，花紫紅色，纖維質多。「一葛一裘經歲，一缽一瓶終日，老子舊家風。」古時，葛布是夏天人們穿衣的首選，又稱夏布。

雖家家種苧麻，戶戶織夏布，但華家源村民大體是靠上門粗加工賺取小工錢。以一個六口之家為例，孩子挽麻芋，老人績麻，中年經紗刷布紡織，全家總動員，一天下來最多也只能織布約二十米。單打獨鬥，成不了規模；無精細工藝，發展不了產業，村民織的夏布只能在方圓幾十公里範圍內流通。交易渠道有限，到最後，夏布多數是村民自己的「身上衣」。

1978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華家源一批腦瓜子活絡的青年「扛起夏布」，先後去往深圳、杭州、廈門等地「打天下」，做夏布加工、夏布成衣出口等生意。他們很快打開市場，將夏布遠銷到了東南亞。隨著人們對衣物舒適度追求的提高，夏布為越來越多人所青睞，生意一片紅火。朱油華，是華家源走出去的人當中較為耀眼的一個。上世紀80年代末，不到30歲的他，已經在城市有了屬於自己的夏布生產企業，有職工近200人。

然而，走出去的畢竟只是少數，華家源的大多數村民，生活依然清貧。

二

「青青葉子白白紗，青青白白是苧麻。哥哥刷布妹妹織，織出夏布走天下。」1973年出生的春花，童年的美好，幾乎全在她母親哼唱的這首歌謠里。父母將收割回來的苧麻置於堂屋，各端一板凳坐下，拉過一株株苧麻，快手快腳地剝去青皮葉等，將坦露的白色纖維放入石灰水裡漂白，若干時間後取出晒乾，闢為細縷，搓成麻線。白天炎熱，會把織布的家什搬到附近山洞，消暑是一方面，麻線也更不容易斷。無數個夜晚，明月照徹山岡，昏黃的燈光映著父母的身影，機杼聲合著流水聲，一路淌進春花夢裡。年幼的春花對夏布著迷，時常仰起小臉對母親說，長大後，也做織女，把好日子織進夏布里。

然而，14歲那年，一場奇怪的疾病打破了春花的織女夢。她的腳疼到鑽心，從此再站不直。母親背著她到處求醫，織布機落滿時間的灰塵。溪聲外，烏雲一片。

「從此相隨戲壺嶠，君騎白鹿我青牛。」是清代趙翼筆下男女歸隱壺嶠的甜蜜。春花雖也嫁作壺嶠華家源朱家婦，卻自覺與這樣的甜蜜，隔著好長一段距離。春花男人早年因患眼疾，之後失明，未來陷入一片黑暗。

春花和她男人都不怕吃苦，恨只恨老天爺殘忍，竟連吃苦的本錢都不肯給他們。一個看不見，一個站不起，拿什麼討生活？一個是半路出家的算命仙，一個是家門口賣豆芽粿的小攤販，日子能苦盡甘來？土坯屋前，春花時常流淚。

麗媚是春花三個孩子當中最小的那個。一天，麗媚從學校一路狂奔回家，手腳並用將春花的小攤推倒踢翻，跌坐地下，痛哭不已。豆芽粿滾了一地。灰頭土臉的豆芽粿，像孩子充滿委屈的模樣。麗媚邊哭邊說：「媽媽，你為什麼要生下我，生下我天天受同學的羞辱。」「朱瞎子，豆芽粿，破爛房，窮死你。」自己的家庭被當成笑柄，幼小的心靈如何承受？

三

這一幕，被正要開車趕往深圳的朱油華看在眼裡。朱油華停下車，一聲不吭，幫春花把爐子扶正、鐵鍋撿回。將麗媚從地上拉起，雙手輕輕拍了拍小女孩不停聳動的雙肩，眼含熱淚。

朱油華調轉車頭，重回村裡。驚喜莫名的老村長一直不明白，剛剛還斬釘截鐵拒絕擔任新農村理事長的朱油華為什麼突然回心轉意了。華家源新農村建設，需要朱油華這樣的領頭人啊。奈何自己跟他說過無數次，讓他回來挑這副擔子，可因為種種原因他一直沒答應。

朱油華沒有告訴老村長，是春花無措的絕望、孩子悲戚的眼淚刺痛了他。一個人再強再富，有什麼用？家鄉父老還在困厄中掙扎。

朱油華是能幹的。請中國美院規劃，屋子統一徽派風格，用3D壁畫在多塊牆面鮮活展示夏布傳統生產工藝流程；引信江活水注漢、東兩口池塘，與一衣帶水、水到渠成等景觀相呼應；造一座古色古香的博物館——夏布堂；建朱子廣場，以朱子家訓樹文明鄉風……動員本村在外創業的老闆集資210萬，向水利、公路、城投、農發等部門爭取項目資金約1700萬，整合新農村建設資金440萬，創國字型大小4A鄉村旅遊示範點。一年多時間，青磚，白牆，黛瓦；綠樹，流水，繁花；山川，田野，庭院，煥然一新的華家源，宛若夏布上的青衣，成了國畫里的風景。

只有生態美麗、鄉風文明，還不夠，鄉村振興更指向產業興旺、生活富裕，必須要引導村民搞旅遊經濟，將夏布產業做大做強。農家樂，民宿，土特產網店，夏布合作社，100畝苧麻基地，6戶夏布織坊，2家現代夏布企業，馬家柚、枇杷、藍莓、獼猴桃等庭院經濟，如雨後春筍遍布華家源的土地。2017年，平均每戶增收18000元以上，華家源真正鳳凰涅槃。

四

萬丈陽光里，春花衣著整潔、笑容溫和地端坐門前，煎豆芽粿：往錫勺底部添一層米漿，夾一筷子以豆芽為主料的菜餡鋪在米漿上，將勺填滿，再添一層米漿，放入熱油鍋炸一分鐘，將豆芽粿從錫勺倒出，浸在油鍋再炸一分鐘，用篩漏盛起、出鍋。豆芽粿金黃，香氣四溢。去年，理事會出資十幾萬元，幫她家把土坯房拆了，建起一幢徽派風格的三層磚房，並免費安裝自來水、接排污口。又以村河長名義租用她家一樓做村「垃圾銀行」，每月付租金600元。來華家源旅遊的人越來越多。春花說，一元一個的豆芽粿，她每天至少能賣60個。

正是周末，麗媚神情歡快地在村「垃圾銀行」的櫃檯邊義務幫忙：校對、登記、兌換、發放。60枚煙頭換一塊肥皂，100個廢舊塑料袋兌一盒牙膏……櫃檯前，等待兌換垃圾的村民，擠擠挨挨，將她的笑容圍成一幅畫。

我盯著這幅畫看了許久，少女笑容飽含水汽，身體暗藏一股子山野倔勁，多像一株來自田園的苧麻。一股植物的清氣，散布整個村莊。

世界溫和，大道光明。（羅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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