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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里的孩子

或許直到現在,我仍然在無道德地嘲笑他人的愚蠢、殘疾與貧窮。

小時候的家庭教育,幾乎沒有與道德相關的。我家還好點,其他家庭里許多父母,甚至要教給孩子「該拿就拿,不該拿的就搶」之類的,他們佔了一輩子便宜,根本見不得孩子吃虧,而沒佔到便宜好像是奇恥大辱。

由於沒有得到正確的引導,在孩子的世界裡,一切缺陷都將成為誇張的笑點以及作惡時理所當然的正義,尤其當村子裡永遠都有傻子、殘疾、孤兒的時候。1994年,我家的周圍出生了三個孩子,許吉,許亮,還有我。在前一年,老馬家出生了一個孩子,叫馬雲。沒錯,他就叫馬雲。在後一年,出生了一個叫金生的孩子,後來我們大家都叫他皮球。

這幾個孩子,除了許吉,都算是我最重要的小夥伴。許吉是我家的鄰居,他的兩個大爺許鳳江和許長河都是精神病。許鳳江常年穿著綠色的軍裝,鬍子拉碴,眼神直勾勾的,腰裡別著一把自製的鐵手槍,我們都很害怕他。許長河早年總是砸自家玻璃,或者自言自語,總是穿著骯髒堅硬的西服。

許吉天生智商偏低,說話憨憨的,長得虎頭虎腦,比我和許亮大一圈。這可能得益於他飯量大,小學三年級那會兒,就每頓吃下兩大碗米飯,發展到後來就能吃三四碗。有那麼一段時間,無論我們玩什麼,許吉都跟過來玩。

幾乎所有孩子都覺得欺負許吉是很正當的。他是那麼「好玩」,啥也不懂,只會嘿嘿傻笑,別人慫恿他做任何愚蠢的事,他都會儘力去做,然後號啕大哭。我們會望著他哭泣離開的背影,哈哈大笑。

有一次,許亮家剛打完苞米,院子里滿地都是苞米棒的碎屑。我、許亮、馬雲,還有許吉就在這個院子里玩。玩著玩著,我們就開始往他身上、臉上揚苞米棒碎屑,那東西很癢,許吉很不舒服,後來就開始哭。可能是他好幾天都不洗臉,黑乎乎的臉被眼淚衝出兩道白色的痕迹,他用袖子抹了兩把,於是滿臉都是泥、眼淚和苞米棒碎屑。

這回,他哭著走之前,說了一句:「我找我大爺去。」

把我們嚇壞了,他大爺就是那位腰裡別著自製手槍、穿著軍裝的許鳳江。我們都沒見過許鳳江的手槍到底能不能開,但是馬雲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他家親戚見過那把簡陋的手槍,裡面裝上洋釘,砰地一聲,洋釘就射進遠處的牆。

我們幻想著每人腦袋挨上一顆洋釘,偷偷地走出院子,望向遠處的路口,果然看見許鳳江佝僂著腰站在那裡。我們跑進了馬雲家的倉庫,裡面有許多的廢棄衣櫃,我們鑽了進去,整整一個下午沒敢出來。

曾有很長時間,我一直想不通許鳳江與許長河這兩個精神病是靠什麼生活的。有傳言說,許鳳江曾拿著冥幣到我家對面的小賣部買東西,小賣部的人無奈地笑,給了他東西,拒絕收錢。

後來我才知道,許鳳江一直給許吉的父親干農活,換來的是一口飯和一間屋子。老實講,我從來沒見過許鳳江發病的樣子。他永遠陰沉著臉,臉上的鬍子與泥連在一塊,綠軍裝十幾年都不換。可是他從來不說話、不打人,干起活來一把力氣能頂兩個大人。

但是他的弟弟許長河就不一樣了。我很小那會兒,每到黃昏,就能聽見院牆另一側,許長河自言自語以及瘋狂砸門窗的聲音。對於他發病的整個過程,我奶奶全都親歷過。大體細節已經被我遺忘,我只記得我奶奶告訴我,當年已經結婚生子的許長河半夜突然拿刀要殺人,嚇得那個女人跑來找我奶奶,讓我奶奶陪她。後來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無奈之下,女人帶著孩子走了。

後來很多年,許長河依然保持著自言自語,像是跟一個朋友對話。他也有清醒的時候,偶爾過來我奶奶家,要求看電視。他不幹活,還經常發病,所以他維持生活的方法就是偷。許長河曾經偷了我奶奶家許多東西,我深深地記得有一次大人從他家端回來一個電飯鍋,裡面是一隻雞,那雞就是我奶奶家的,電飯鍋可能也是。

有一年,許長河去別人家偷雞,被人打斷了腿,整整一個冬天沒再露面。他住的屋子窗戶上早就沒了玻璃,我實在想像不出他是如何在一個四外漏風、不能取暖的屋子裡度過寒冷冬天的。

馬雲家裡比較有錢,所以他活得一直很任性,為了顯示自己膽大,他有一段時間跟許長河做了朋友。他向我們炫耀自己被許長河邀請到家裡做客的事,向我們描述了許長河家裡內部的景象——房屋正中間有一個大坑,裡面放著他偷來的玉米,炕上有黑色的露棉絮的破被,還有一個類似鍋的東西,僅此而已。

關於許吉的故事,沒法記述更多了,因為他不斷留級,可最終也只是上到三年級就退學了,開始分擔家裡的農活。他家裡人也為了保護他,不讓他跟我們一起玩,從此我跟他沒了交集。

還有一個女孩叫許月,跟我和馬雲一個班。她的右眼睛天生有點斜,向前看的時候黑眼球的一半總是藏在內眼角,露出很多的眼白。那時候我們就瘋傳她很恐怖,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沒有人願意跟她說話,一直到小學畢業,相互分散。

很難以想像這是多麼漫長的六年。要是不理她也就罷了,後來我們膽子慢慢大了,就故意毀壞她的物品,揪她的頭髮。有一段時間我們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恨意,想嚴厲地折磨她。我們買了很多圖釘隨身攜帶,一夥兒到自行車棚里,找到她的自行車,就用圖釘扎車胎。最過分的一次是我們每個人扎了二十幾下,那自行車胎完全是千瘡百孔了。

還有一次,毫無來由的,馬雲說要打她。那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氛圍,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拉幫結派,如果不跟著欺負許月,那就是跟許月一夥的。甚至他們還會開過早成熟的玩笑,說你跟她有一腿。

那天放學後,馬雲在後背別了兩個誇張的棍子,帶我們一起趴在路邊的溝里,等待許月放學回家。等了很久,等來了班主任,我們就散了。

許月的母親是最典型的那種潑婦:大嗓門,男性化,遇到問題就扯脖子罵。有一次,許月的自行車停在小賣部門口,我們騎自行車過去時,有人就忍不住給這輛自行車一腳。在自行車倒地前,我們就猛蹬自行車,聽見身後一陣嘩啦啦的聲音。

等回去後,許月的母親就在踹自行車那人的家門口開罵了。罵的極為下流、埋汰、花樣繁多,幾乎半個村子的人都聽得見。那家裡人出來跟她對罵兩句,又回屋了。

其實現在想想,她可能只能用這種方法來保護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她沒有文化,不會理論,就算會心平氣和理論,對方也會有一個萬能的回答:「小孩子鬧著玩嘛,過兩天又玩到一起了。」

應該說,很多人都在用一種丟掉尊嚴的方式,去爭取另一種尊嚴。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就像我看到過無數次,在路上,車與人或者車與車發生了一點小剮蹭,大部分當事的女人、老人,就往地上一躺——不在乎一群人指指點點,完全不聽車主找交警處理或者承諾賠償,反正不見到錢就不起來。

他們真的不在乎?

我覺得當然不會完全不在乎,誰還不要點臉,但是基於某種原因不得不這樣。至於什麼原因,我可就不知道啦。

說回來許月,她有一個妹妹叫許樂,比我小一年級,跟許亮同班。許亮本來跟我同一年上學,但是沒幾天就死活不去學校了,所以在家多待了一年。許樂雖然個頭兒矮點,但是性格開朗活潑,完全跟性格沉鬱、少言寡語的許月不一樣。所以許樂在她的班級還頗受歡迎。

我並不是那種總是以欺負別人為樂的人,以我年幼時的身高和體重,能夠自保已經萬事大吉。但是為了合群,我的確是常有在旁邊觀看,不過不會動手。

或許是因為這一點,有一次許樂突然把我叫住了。

她說:「咱們都是老許家的人,有些話我也不怕磕磣,你們老欺負我姐幹啥呀?我姐在家都喝葯自殺了,好不容易搶救回來……」

在那一刻,她身上年幼的天真和被現實催促生長的早熟全都呈現出來了。

我大概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就走了。

初一左右,許月啊馬雲啊許亮啊皮球啊等等他們都退學了。相比於其他同學的偶爾聯繫,從初一那年開始我就再也沒見過許月了,也沒有她的消息,更沒有人會主動提她。這樣看來,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

這就是童年:美好而殘忍,而人們往往記住的是美好。我們記憶中的歡聲笑語、開懷自由,往往意味著是別人的苦難。我們並非刻意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但我們始終覺得別人的痛苦是無所謂以及可取笑的。那時候我們很小,毫無判斷力,又沒有良好的道德教育,但是我想這並不能解釋所有的一切。

無論怎樣,只要有人,性本善和性本惡的討論就將一直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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