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筆墨當隨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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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上海中國畫院

（編者）清代畫僧石濤有云：「筆墨當隨時代」，此話作何解？一直以來都是中國畫學界不斷探討的課題。新中國成立後，隨著生活的日新月異，傳統中國畫如何能反映現實生活，也作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們不斷探索、追求的方向；老一輩畫師們秉承著繼承傳統，發展創新的精神，為中國畫事業的蓬勃發展做出的貢獻也是有目共睹的。比如一代海派山水大師——賀天健先生，他曾於半個多世紀前在上海舉辦個人畫展，為此著名畫家傅抱石先生特撰寫一文以表觀感，且看傅抱石先生對「筆墨當隨時代」作何理解吧——

傅抱石

筆墨當隨時代

—— 看 「賀天健個人畫展」 有感

開國十年來，國畫事業在黨的正確領導下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指導下，所取得的成績是十分巨大的。首先，國畫家的隊伍壯大了，國畫家的政治熱情空前高漲，團結也加強了。因而國畫創作的數量、質量，也顯著地繁榮、提高了。

許多高齡的國畫家，在解放以前，多數人的藝術已經相當成熟，有的還享有一定的名聲。解放以後，看到祖國的面貌，日新又新，多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一件一件地實現了。真是「沒有共產黨，沒有新中國」。回頭一想，又慚愧又興奮。大家響應黨的號召，學習政治，自覺地要求改造，紛紛走出個人的小天地，和年青同志們一道，到農村去，到工廠去，或者到偉大美麗的大自然中去，體驗體驗從來也沒有接觸過的新人新事，把它們一一收之畫本。到了創作的時候，草稿觀摩，互提意見。遇到某一部分自己的把握不大，則要求擅長的同志合作。畫人相輕，也是「自古已然」的。這一切，在過去，難道是可以想像的么？

賀天健先生在家中創作 （攝於1959年）

賀天健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上海比較突出的一位老畫家，他是無錫人。回憶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六年無數次的大小會上，賀老一開口總是先來一句「過去我伲是畫『行畫』的……」（所謂「行畫」即文人士大夫畫家輩所不屑為伍的職業畫家。只能把自己的作品成批地廉價賣給畫鋪里，藉此為生），接著就痛快淋漓地描寫過去在舊社會如何的被鄙視、被剝削；盤根錯節，苦不堪言。「今天，我伲是什麼光景呢……」。我每聽賀老說一次，就為之深深地感動不已。在舊社會，特別是上海，爾虞我詐，先下手的稱王，一旦得「法」，還認識人么？還肯翻自己的老底子么？我往往對認識賀老的同志說，賀老的可敬可愛，或者正在此處。這是從他心坎里的真情透露，是熱愛感激新社會的表現。有一兩次會後聚餐，大家要求賀老唱支無錫小調，以資餘興，他立刻變得年輕了，用筷子當做櫓搖，邊唱邊劃，唱到「無錫的泥土好做人」，還用頭左右擺幾下，表示很得意的樣子。聽說解放前就沒有這樣唱過。

賀天健先生參與拍攝電視紀錄片時的形象 （攝於上世紀60年代）

賀天健（左三）與張樂平（左一）、顏文樑（左二）、豐子愷（右三）、林風眠（右二）、張充仁等一同鑒賞《高逸圖》 （攝於1962年）

上海文化俱樂部里有幾幅兩米多的大畫，其中一幅山水是賀老畫的。有一年我們正借文化俱樂部評選華東區的美術作品，兩三天內都往來在他的畫幅之下。賀老卻逢人便說：「我這畫是趙延年同志幫忙的……。我經驗不夠，他把竹竿綁上炭條……哈哈，就解決問題了。」從這裡可以看出他對新社會和同志之間的態度。

華東美協和上海分會每有號召，賀老沒有不積極響應、積极參加的。一九五四年江蘇省鎮江專區發了大水，賀老參加了防汛工作的寫生，摔傷了腿。又一年黃山寫生受了傷，躺了不少時候。還有富春江之行，每次歸來，總是讚不絕口地感謝黨的領導和無微不至的照顧。去年大躍進，他是上海中國畫院中創作最多的一個。

賀天健（前排左二）與陳秋草（後排右四）、陸抑非（後排右三）、來楚生（後排右一）、張大壯（後排左四）、陳佩秋（後排左三）等畫院同仁合影 （攝於1958年）

賀天健（右）與江寒汀在人民大會堂創作大型布置畫 （攝於1959年）

我所以先談上面那一些，是因為基本上和賀老的藝術是一致的。古人說「書畫可以論世」，但論世足以知人。賀老是熱愛新社會的，而他所具有的筆墨基礎，又相當的深厚，所以他能夠不顧一切地追求新的東西，追求足以反映新時代——新人新事的東西。這個過程，「得失寸心知」，並不是個簡單的過程，首先是思想上要解決問題，然後才能夠比較清醒地認識自己的藝術。我們很明白，個別乃至少數的國畫家，兩手本是空空，卻像煞有介事地自以為「傳統在我這裡」；你要「繼承並發展傳統」，就是「捨我其誰」，這種人看到賀老的畫展，難道不值得慚愧么？

賀老的筆墨，沉雄朴茂，而又秀逸多姿，從這次畫展所陳列的作品研究，也可以充分證明。據說展出的一百五十多幅，是從五百多件裡面選出來的。創作時間是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五九年，包括二十六年間的作品。作為個人的畫展來說，畫家的準備工作並不是偶然的，也不是輕易的。這一方面說明了賀老對此展的態度，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這次個人畫展是賀老六十年心血之所聚。對廣大觀眾來說，我想是會感到滿意的。尤其希望有志於從事國畫學習和研究的同志們，面對這樣一次展出，切莫空手而回。

秋林偶語

賀天健

1939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宋人詩意

賀天健

1937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蓮花峰

賀天健

1956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賀老的畫（重點指他的山水畫），不管是累丈大幅，或是尺幅小品；青綠重色，或是水墨淡彩，給人有個共同的感受，就是生活的氣息比較濃厚，而同時又筆精墨妙，氣象萬千。他的畫，往往有著一種詩一般的境界，比較合理地選擇了它的表現形式，大膽地發揮了筆墨技法之所長。也可以說，他並不是孤立地單純地從事筆墨遊戲，陶醉於枯、濕、干、潤和淺、深、濃、淡之間。我們知道，筆墨原是受制約（發展）於表現形式的，而表現形式又從屬（服務）於主題內容，幾千年來中國繪畫優秀傳統的繼承和發展不正是這樣的么？賀老從傳統裡面實在得到不少的東西，我認為它的特點之一是靈活地生動地運用了這些東西，把它們當作表現的手段，沒有把它們當作創作的目的。因為從主題內容出發所採取與之相適應的筆墨（形式、技法），才是有生命的動人的活的筆墨。

賀老的筆墨，固然淵源有自，出色當行，然而從他所處的環境所經的途徑研究，我覺得卻很少「四王」的影響，不能不令人驚訝。過去賀老曾經給我看過幾本自存的小冊子，一丘一壑，雖不具體，可是我開始發現賀老寢饋較深的是明末清初，具體地說，是石濤、梅清、吳歷、石溪、漸江……諸家，而不是「不必千金買范寬」的「虞山」、「婁東」之類。當然，今天就展出的全部作品看，哪一幅像誰已經很難說了，也好在很難說了，它已隨著時代而不同了。

遍地英雄下夕煙

賀天健

1966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北國風光圖

賀天健

1960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這次賀老展出的絕大部分是解放後的作品，這點我想值得引起觀眾同志們的注意。可能有人會說「還是從前的好」，或者說「某些畫還有些生硬……」。記得賀老那年到鎮江畫山水的幾幅，人物的刻畫是比較生硬的，有的甚至和整個畫面不太調和，這是事實。也有一些朋友曾為賀老惋惜，但是賀老絲毫不灰心，勇氣百倍地從事一切新的嘗試，不怕人笑，也不在乎失敗。今天我們看到《選勝入畫圖》（一九五四），《嚴子陵釣台》（一九五五），特別是去年畫的《修堤圖》，就感覺大大不同了。以賀老年近古稀的山水畫家，一心想畫時代的新氣象、新面貌，不惜「慧可斷臂」的精神，來練習畫人物，我想他這種精神，是足以大大啟發一下為了愛惜、留戀過去一點點「羽毛」，極力避免接觸新生活新題材的畫家們的。

我們要承認中國繪畫的傳統分工——一般說「人物」、「山水」、「花鳥」——是有它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根源的。但也由於時代的風尚，至少七百年來，中國繪畫山水居為主流，其次是花鳥，其次才是人物，遠的不談，解放之前，全國有幾位會在宣紙上畫現代人物的呢？今天就不同了，可以說是「人才濟濟」。賀老以花甲之年不也是趕上了一程么？我認為儘管賀老畫上的默寫人物，還不足與他的畫面構成高度的調和，而他不惜一切緊緊追隨著時代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石濤不止一次地說：「筆墨當隨時代」，脫離時代的筆墨，就不成其為筆墨。賀老的成功處，我想就在這兒吧。

（本文發表於 1959 年 8 月 25 日《人民日報》，原文有刪改）

嚴瀨東釣台

賀天健

1962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修堤圖

賀天健

1950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飼牛圖

賀天健

1951年作

上海中國畫院藏

大 師 之 光

賀 天 健

（1891 - 1977）

字健叟，別署紉香居士。江蘇無錫人。少孤貧，性耿直，初從孫雲泉習像畫，後改習山水，從吳歷、王翚入手，兼習石濤、石溪、梅清、戴進、吳偉，並遠追宋元諸家，博取眾長，不局促於「南北宗」。重視師法造化，遍歷名山大川。畫風雄奇闊達，用筆縱橫暢爽，潑辣奔放。善用水墨，層層敷染，沉厚飽滿，彷彿淋漓猶濕，設色講究層次，善用複色，青綠山水尤見專長，自成風格。書法挺峻雄強，筆勢勁利，得北魏《張猛龍碑》和《龍門二十品》神骨。精詩文畫理，著有《學畫山水過程自述》。為「中國畫會」創辦人之一。主編《畫學月刊》、《國畫月刊》。曾任南京美術專科學校、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無錫美術專科學校教授。曾先後在上海、北京、天津、無錫舉辦個人畫展。建國後任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中國美協上海分會副主席、上海文史館館員、西泠印社社員、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會員。

傅抱石說：

中國繪畫山水也好，花鳥也好，

雖是「點」與「線」的交響，

但實際是作者人格的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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