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是地獄，兩個人也是地獄
初看《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感覺這飽和度過高的色彩和荒誕浮誇的風格實在難以下咽。或許是松子的人生實在太過殘酷，導演才會想要用更多暖色調和鮮花，更多歡快的背景音樂和偶爾的冷幽默，來緩解這種濃烈的悲傷。
然而隨著劇情發展，當你不自覺地成為阿笙，觀察研究松子的人生，便不由得被其感動。
川尻松子，五十三歲，肥胖、跛腳，不化妝不打扮不打掃衛生，獨自一人居住在公寓里。在弟弟眼裡，她一無是處；在鄰居眼中，她精神錯亂、惹人生厭。死時，她靜靜躺在河邊草地上，滿是傷痕。
乍看之下，你一定會覺得她的人生索然無趣。但事實上，她擁有比誰都艱辛壯闊的一生。你不會想到她曾是一位美麗的中學教師，歌聲動聽，樣貌動人。你更無法想像她曾當過洗浴女郎，甚至殺過人。
小時候的松子，沒有人愛。
從七歲到二十三歲，松子一直都在努力討父親的歡心，設法讓父親也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為此，她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都順應父親的想法，努力想要成為父親心中最理想的女兒。可父親卻幾乎把所有的愛與關心都給了病弱在床的妹妹久美。
多年後，當漂泊在外的松子回到家，發現去世的父親在日記本上每一天的最後一行都寫著——「沒有松子的消息」。銀幕外的我無法抑制地流下了淚水。松子的前半生都在試圖博得父親的一笑，沒想到最終卻是以這樣的方式，獲得了父親的關注。
久美和松子，就像是鏡子的兩面。一面是被父親過度關懷，顧影自憐的久美，另一面是被父親忽視，自卑可憐的松子。久美的存在，時刻提醒著松子的孤獨與悲涼。於是她才會推開久美，大叫著逃離這個痛苦的地方。而拚命挽留的久美，或許也是松子內心矛盾的化身，是她對家的留戀與不舍。當有一天，松子終於放下這些羨慕與嫉恨，決定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時，劇情卻戛然而止，徒留遺憾和辛酸。
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寫到，「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在這上面略加點染成一枝桃花。」松子的一生，就像是這桃花扇，扇面是自始至終無依無靠的孤獨，桃花是不知悔改、頭破血流的愛。
松子這一生愛過許許多多的人，帥哥同事佐伯、自稱為太宰治轉世的作家八女川徹也、利用松子滿足自尊心的有婦之夫岡野健夫、出軌騙錢的合伙人小野寺、寒酸的理髮師島津賢治，還有導致松子丟掉工作的始作俑者——只會用暴力和血證明自己存在的混混龍洋一。
每段感情，松子都愛得很用力。面對徒有其表的佐伯，她自顧自地傾吐一切，將內心孤獨的感受連同真情一併付出，以為眼前這個人會是今後相伴一生的人。或許，面對第一次愛上的人，我們大抵都是如此，把自己的一切都攤開在那個人的面前，如同一張白紙。卻沒想到那個人根本不感興趣，甚至覺得負擔。
毛姆在《刀鋒》里說，「愛情是個脆弱的水手，出過一次航，就憔悴了。」松子卻始終堅強，始終能夠站起來，再次全心全意地去愛另一個人。
後來，松子被教導主任和學生龍洋一陷害，丟掉了工作，逃離了那個家。當她騎著車在河邊的路上前行時，我以為面對著她的將會是全新的生活。
沒想到，孤獨無依的她選擇和喜怒無常，總是拳腳相向的八女川徹也交往。僅剩一點自尊，不願用身體換錢的她，不得不找弟弟要錢。當弟弟問及時，她撒謊說男朋友是個才華橫溢很溫柔的人時，光落在她的臉上，如此天真美好。
有好幾個瞬間，松子都以為自己的人生完了。從丟掉工作，到目睹八女川留下「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遺言，被火車撞飛，再到與小野寺產生衝突，衝動殺人。松子總想一死了之，可身體卻本能地仍舊想要活下去。
就這麼掙扎著，松子遇到了島津賢治——一個承諾無論她過去如何，也會永遠和她在一起生活的老實男人。
警察找上門的那天，松子選擇平靜地離開。在獄中，松子認識了澤村惠，「我從沒見過像松子一樣一點不安迷惘都沒有的人，只是盲目地活著，不為了什麼，也不為了誰。」
但松子畢竟是松子啊，她還是會奮不顧身地選擇愛。出獄那天，她走到理髮店門前，那個說著要永遠一起生活的男人，身邊站著另一個女人和他們的孩子。松子什麼都沒做，只喃喃一句，「我回來了」。這一次，她的愛就像那飄零的櫻花，短暫而絢爛。
我以為松子會一個人生活下去。沒曾想，一心希望有人能對她說一句「歡迎回來」的松子，遇到了她人生最大的劫難——龍洋一。
混沌度日的阿龍和傷痕纍纍的松子，兩個從未被真正愛過的人，就像相濡以沫的兩條魚，拚命地索求著愛，即使彼此一無所有。
「我呀，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地獄也好，什麼地方都好，我也要跟著他。這就是我的幸福，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面對好友小惠的勸說，松子這樣反駁。那時候的松子，就像《大話西遊》里的紫霞，綻放著無所畏懼的美。
松子將龍洋一當作自己的一切，當作自己的生存之道。她為了他在不知名的店裡做女郎，和不認識的人上床，卻仍然夢想著與他的美好未來。他被抓進監獄關了六年，她也從沒放棄過等待的希望。
松子將自己最無私的愛給了一個渺小的人類，卻不曾注意那個人早已被這愛壓得痛苦不堪。阿龍害怕這樣耀眼的感情，選擇了逃離，留下躺在雪地里的松子和她的喃喃自語，「為什麼…「而此時的我，早已淚如雨下。我想最痛苦的不是等待本身，而是等待多年，卻發現你等的那個人，根本不願面對你吧。
我的松子呀，別再犯傻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松子選擇了回家。卻發現病弱的妹妹久美已然去世，傷心的弟弟也讓她別再回來。
這一次，絕望的松子選擇了荒川——有著和家鄉一樣河流的地方繼續她的生活。她與孤獨相伴，再也不信任何人，再也不愛任何人，再也不讓別人介入她的人生。
失去了愛的能力的松子，就好像枯萎的玫瑰，頹廢度日。
後來的松子也試圖愛過，她迷上了新時代的偶像，「只要看到你，就無比幸福，這就是我生存的意義。」她將過去的一切寫成書信，期待得到回復，卻又再一次落空。
從未想過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其實值得被愛的松子，就像是傳說中沒有腳的鳥。一直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當松子放棄愛別人，決定為自己而活的時候，一切卻已太遲。
有人說，松子冰涼的愛情里浸泡著的，是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像是博爾赫斯在《另一次死亡》中說道，「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但我並不同意。我很羨慕松子，她可以如此勇敢，如此奮不顧身地愛著，像是消耗自己照亮世界的燭火一般。始終保持赤子之心，毫無猶豫地付出，毫無防備地受傷，毫不遲疑地復原。
正如《布達佩斯大飯店》所說，「在野蠻的屠宰場，仍有一絲文明的微光。這就是人性。」松子就像是在這殘酷的現實生活中閃爍著的那一絲微光。
畢竟大部分人，會在撞得頭破血流之後，拿起理智的武器捍衛自己，最終選擇一個更愛自己，或者更合適的人去相愛。
但松子告訴我，人的價值不在於得到多少，而在於付出多少。這些付出，最終會作用在我們身上，促使我們不斷上進、向前，深化我們對自我、對世界的認知。
當看到漫天星光下，綠瑩瑩的草地上，松子的身邊開滿細碎花朵。我突然明白，孤獨地活，就像是荒原里開出花朵，身體背後長出翅膀。或許很艱難，但你能做的只是咬牙告訴自己，這些日子一定會熬過去的。關於未來，它那麼長，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個轉角會遇見什麼，最漆黑的那段路，終究要獨自走完。
人生來孤獨，卻害怕孤獨。人向死而生，卻追求真愛。或許我們此生最大的命題，就是如何平衡，孤獨與愛吧。
寫在最後
兩小時的電影讓人意猶未盡，幸運的是，我還看到了原著小說的試讀本。如果說電影是用戲謔反襯悲涼，那麼原著小說就是悲涼本身。小說以松子和侄子阿笙兩個視角交叉敘事，人物更加豐滿，基調更加黑暗。當讀者像阿笙一樣一步一步探查松子的人生時，也深陷在劇情之中，代入感更加強烈。
有機會，希望你也能和我一起讀讀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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