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絆人心，還道當初莫相識
四十多年在一個工廠里長大，彷彿能記住的事情很多，但，又發現自己忘記的更多，有一些溫馨，在記憶深處，搗鼓來搗鼓去，會夜不能寐，好擔心自己再老一點，就把這些點滴溫馨都忘記了。
聽母親說，我們出生52天，她們就要上班。所以，有了託兒所一說。其實就是幾個搖籃，反正那麼大的孩子以睡覺為主，阿姨們負責看著，母親她們有時間從廠里出來餵奶。託兒所可以一直維持到能走路。反倒是會走路以後，到三四歲以前的時段，沒有合適的地方放了，因為既不能自理，又頑皮，不好帶了。我在那個時段的時候，被送到鄉下去了。
因為在託兒所的經歷，母親在我童年及少年時期，總會在路上，突如其來指著對面的一位阿姨讓我打招呼，然後告訴我當年我在託兒所時，這位阿姨對我如何的好。還會形容我在託兒所的樣子，比如，剛學會走路時，碰上母親中途從廠里出來，阿姨們就指著母親說，某某某，你媽媽來了，連話都不會說的我便臉上笑開一朵花，踉踉蹌蹌地向母親走過去。因為我們住在一個生活區里，類似這樣的場景一次又一次發生，童年時代我倒是嘴甜甜地大聲喊一句，但到了少年時代，我有些不樂意，誰會記得1歲甚至之前的事情啊。我連自己上學前送去農村的那幾年，偶爾跟父親聊起記得的事情，父親都會表示，我應該是記錯了。
等我長到青年時期，對母親描述的那樣的託兒所，那麼好的阿姨的情況很是懷疑，這樣的託兒所真的存在過嗎？現在的保姆也好，幼兒園阿姨也好，對孩子的態度完全不是一回事。當年的人怎麼會耐煩地看著一堆嬰兒？
我倒是記得幼兒園時期的一件事。有一天，幼兒園快放學了，下好大的雨，孩子們一個接一個被家長接走了，我家卻一直沒人來接。我看著他們喜笑顏開地跟著父母走了，小小的心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可以解釋為失落吧。那天一直下著雨，所有的孩子都走光的時候，我站在房間里，抬頭看著窗戶，雨打在窗戶上，啪啪地響著，天一點點黑下來，一會就全黑了，再沒有人推門進來，我望眼欲穿。和我一起在教室里的，還有一名老師，她一直在彈琴，我想憂鬱一把，但琴聲滿滿地塞在我的耳朵里、腦袋裡，好像沒有給憂鬱任何的空當。挺晚的時候，父親才披著雨衝進來接我，他跟老師道歉以後，抱著我離開。我在他懷裡，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看著女老師蓋上風琴的蓋子，她的頭低垂著，臉上沒有半點的不耐煩。長大以後，我每每憶想起這件事，就很想念這位不知道調去哪裡的老師，總覺得那天的情景像成長中的秘密花園。
還有有趣的事情，就是幼兒園的老師變成小學的老師了。這在現在是完全不可能，但在當時，我有幾位老師既是幼兒園的老師，又是後來小學的老師。有一種即使離開了幼兒園，仍然延續的溫情。缺點就是，幼兒園時代不喜歡你的老師，到小學以後，仍然不喜歡你，那樣的話，就不是溫情，而是有些小殘忍，畢竟，小學要讀五年。相反的，你不喜歡的幼兒園老師，就是你的老師，這樣的互看，也是一種痛苦。當我女兒上幼兒園以後，我反倒開始懷念從前幼兒園老師變小學老師的情形，對我的孩子而言，不管這種是溫情還是痛苦，他們都沒有機會體會。
父母在我小時候時常帶我去串門，現在不流行串門，但我們幼時，串門是件開心的事情。我一直記著串門看過一位癱瘓病人。母親說，那個照顧癱瘓病人的阿姨曾經是我的保姆，當然，我對保姆完全沒印象。聽母親說，送我去老家前，是保姆帶的，後來父母覺得請個保姆對我們家而言，開銷還是大了。但保姆人不錯，沒在我家做之後，父母一直跟她保持著聯繫。我自己賺錢養家以後，覺得我父母很了不起，兩個普通工人，當時家裡有三個孩子，居然請得起保姆，除了證明那個年代的貧富懸殊不大，而且我父母足夠愛我之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保姆照顧的那位癱瘓病人，我每次去都離他遠遠地坐著，癱瘓的他只有脖子能動，終年都是躺著的。聽父親說，這個人在工廠上班時，倚仗著自己年輕，大熱天的把水泥地沖濕，然後睡在上面，落下病才癱瘓的。那時候的他應該也就30、40歲吧，我去的時候，看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就莫名地害怕。我的那位保姆確實是不錯的人，他家裡乾淨整潔，一點異味都沒有。小時候我不懂，長大後才知道，照顧這樣一個病人，是件多麼艱難的事情。工作後有幾年，我去給弱勢群體送過溫暖，如果有生病的人，沒有異味的家庭，幾乎沒有幾個。那位保姆後來回了老家，癱瘓的男人生活究竟如何？我幾十年以後才記起問父親，父親只回答，保姆早就過世了，那個男人在她走了幾年，也過世了。我有點慶幸他的早逝，那個沒有電視的日子，天長地久地睡在一張床上，視線里就是小小的一方家，應該是種折磨吧。
幼兒園即將上小學的那段短暫日子，我第一次體會到分離的痛苦。和我們在同一幼兒園至少兩年的一個男孩子，即將全家搬往外地，時間太久遠，不記得搬到哪去了。我記得男孩子叫蔡毅（音譯），誰說童年的我們沒有愛戀？這個男生就是我最早的對異性的喜愛。他的個子比同年齡的男孩子都高，人壯壯的，皮膚白白的，在幼兒園裡特別會耍寶，連阿姨都常常被他逗樂。幼兒園最溫馨的一抹回憶就是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人家的記憶里，但我的記憶里存著這個男孩子。他要離開的那天，我去他家送行。他住在一生活區的9棟，有一個比我住的10棟更長更陡的下坡。下了那個坡，爬上他家的三樓，發現來送行的不止我一個。他家已經清空了，要離開的他很興奮，而我們帶著好奇，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有人離開這座廠。他家住在三樓，我去過很多次，但卻是第一次覺得他家的房子好空好大，站在他的家的走廊上，對面的農田居然是望不到邊的。分別的時候，大家陪著他下樓，看著他一家坐上大卡車，目送著他的離開，滿眼都是他愉悅的笑容，我們也沒有眼淚，也許連揮手都沒有，只傻傻地看著，大家都太小了。卡車絕塵而去，我們作鳥獸散，當天下午小朋友在生活區里玩，就沒有人再提起那個離開的，曾經給我們帶來太多歡笑的孩子。我實實在在地記了他幾十年，很想知道他後來的生活，甚至他長成什麼樣子。某日幼兒園的教室里灑滿陽光，他不知做了個什麼耍寶的姿式，大家笑得一團，他的臉卻完全不清晰，在歲月的印跡中模糊到不行。成年以後，我曾經有過無數的告別，每一次都被心酸擠滿，唯有童年的這次離別，顯得那麼特別。不長大，體會不到離別的痛，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吧。
第二次離別來自於小學，離開的也是男孩子，我的幼年和童年時代，好像所有的傷感都來自於男孩子，是不是我對這些男孩子有所依戀？反而是上初中以後，自我意識覺醒，心裡幾乎沒為任何男孩子停留過，甚至每一次轉身都是決絕的。離開的同學叫黃河，這個名字應該沒有記錯。我們大概有三年級了吧，他之前有沒有同學離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他之後倒是有不少同學離開，但只有他留給我最深的印象。黃河是小學時代唯一一個戴眼鏡的學生。雖然初中以後，我自己也戴上了眼鏡，同學們也有不少戴眼鏡的，但小學時圍著他叫「四眼狗」的情形卻如昨天。那時候，戴眼鏡是件蠻稀奇的事情，整個小學再沒有第二個了。我們叫他「四眼狗」，他的回答是「二眼驢」。現在想想，他是唯一一個能把「四眼狗」回懟得這麼好的人了。我還記得黃河有件類似豹紋的外套，這衣服應該是買的，我們的小學時代還是男孩子穿母親做的藍布衣服，女孩子穿母親做的大花褂子，幾乎沒有例外。他的這件衣服顯得相當另類，每次穿到班上，都會成為焦點，我們沒有任何的審美，凡是跟自己不同的，要麼就是一窩蜂而上的喜歡，要麼就是一邊倒的不喜歡，不幸運的是，黃河同學遭遇的是不喜歡。時至今日，我想起這個男生，都覺得他很堅強，戴眼鏡被同學攻擊，穿不同的衣服被同學攻擊，換到今天，不知道要打多少架了。他當時好像並沒有被大家的言行擊垮，好像還有點，你們儘管說，我才不在乎的自在。細回想，在當時，他家的條件應該是不錯的，他的配置有點富二代的味道了。他的離開，到第二個學期我才知道，不知道其他人是否送了他。好多年後，總會有人提起他，畢竟小學時代大家都有了記憶，畢竟他是那麼與眾不同。
初中的時候，我跟一個從外地來的女生關係不錯，她叫吳曉華。我具體記不清她初幾走的，因為她叔叔在我們單位，我們後來見過很多次，並沒有覺得她的離開有什麼突兀。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就突然聯繫不上她了。我記得她叔叔家住二生活區，我屢次去那邊，希望碰到他，問問她的情況，可是一次都沒遇上。某天我翻老照片，有一張我倆的合影。那是她回株洲做客時，我們約著出去玩時，心血來潮去照相館照的。那時候黑白照片可以在臉上與嘴唇上色，我們兩人在黑白色中絢爛地笑著，而我與她的過往的記憶，我卻一絲一毫都記不起來。只記得，我們曾經是朋友，曾經很要好，曾經一直通著信，而後，時光或是歲月，讓我們遺失了這些美好。
高中的時候，住在同一棟一門有個男生，他是到親戚家來寄讀的。按理說，我跟他應該是完全沒有交集的，但我高一的成績太狼狽了，心情宕到低谷的人，會注意那些不起眼的事情與人，而他就算一個。高一時，班上新同學不少，成績好的有人關注，長得好的有人關注，本單位長大的孩子則打成一片。而這個男生哪一種情況都不是，瘦小，平凡，成績一般般，我回家走在他後面的時候，總會油然地升起一股同情心。也不知道這同情心來自哪裡，我自己成績不好到需要人安慰，卻還愛心泛濫地去關注別人。是我主動跟他聊天的吧，我家在四門，每次走到我家這個門時，我會喊住他說話。他說話是有口音的，依著我促狹的個性，我應該是要捉弄的，奇怪的是，我沒有。我們沒有帶任何情感色感的聊天時有時無，而且每次都是我叫住他，他倒是從沒主動跟我搭訕，甚至早晨上學時，他即使走在我前面，不是我叫住他，他也不會停下腳步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的聊天，排遣了我不少煩悶。可惜，他好像只讀了一個學期，就轉回老家去了，此去經年，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當時就是無聊，想找人閑聊，並沒有有心把他當朋友，他應該是有感覺的，我不夠真誠，也就沒換來一份真誠的友誼。
這些都是記得不太清楚的事情了，我曾經經歷過，當下也是溫馨的，但現在想想，任何細節都模糊，模糊到自己都以為一切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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