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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北:水都沒燒過的葉家二小姐如何就成了林家巧媳婦

母親十八歲之前的故事有兩個版本,一種是她自述,另一種來自我奶奶口述。作為一個二十四歲就喪夫的年輕寡婦,我奶奶萬萬不會想到自己又帥又蓬勃又口才滔滔的唯一兒子,有一天會淪為寵妻狂魔。她以一米七五或者一米七三的巍峨身高,華麗俯視只有一米五八的城市嬌小姐,橫豎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半路突然殺出來的陌生女人,能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捧在手心呵護二十多年的兒子一把奪走,這事反覆想,反覆怒上心頭。瞅住兒媳不在跟前的機會,她冷不防就把強壓的戾氣倒進孫輩耳朵,千言萬語都無非力圖表明一個事實:我兒子的老婆以前非常、極其好吃懶做,整天蜜蜂般殷勤地只忙一件事,就是花枝招展。

這確實離理想的林家媳婦太遠了。豐乳肥臀厚肩大胯在哪裡?低眉順眼恭恭謙謙又在哪裡?嗓子脆亮能唱閩劇會拉二胡沒用,會下腰會跳舞更沒用,這樣的小身板能挑擔嗎?能下廚嗎?能撲通撲通輕鬆生養一個又一個嗎?

福州下杭路,葉記藤行。如果不是因為六七歲時母親去世,父親續弦生下三個子女後又暴病而亡,然後掌控葉家經濟的祖母也驟然歸西,家境因此一落千丈,全家大小的用度只能靠老本局促撐著……總之,如果不是這些變故接踵而至,葉記藤行家最得寵的二小姐不可能從城裡孤身跑到縣裡找工作,然後又在一個叫「廷坪」的鄉政府里,遇到大眼高鼻的英俊秘書。兩個好色之徒四眼相對,很快電光石火。在還不盛行老夫少妻的年代,我父親除了對身世的自卑外,還一直對自己比葉小姐年長六歲稍懷歉意。行行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好好好,你愛怎樣就怎樣。他拿這樣的句式作為家庭鴉片,頓時療效顯著,成功營造出一派祥和與溫馨。於是一二三,個子嬌小的葉小姐一口氣替他生下兩女一男,而且還開啟了修飾模式,後面生下的,都是前面的升級版,總是個子更高,臉蛋更端正,性格更開朗,腦子更靈光。

也是虛歲24時,母親第一次當母親,她一下子懵了,完全適應不了被另一個人如此不可理喻地胡攪蠻纏的跌宕日子。嬰兒晝夜的哭鬧與屎尿,突如其來地齏粉了她,她只好以更放肆的痛哭來針鋒相對。父親夾在其中,很快把情感天平倒向妻子,他到幾百公里外的村子裡找到一個奶媽,出生才十六天的女兒就這樣被不明不白地送走了。這當然是個昏招,而我奶奶雖然明知兒子是同謀,並且是事實上的執行者,卻選擇性地忽略不計,將矛頭高度聚焦到她認為該聚焦的人身上。生活搖身一變就是兩重天,我母親十八歲前的做派被迅速有機地與當下銜接起來,我奶奶覺得一下子手握重器,之前的攻擊還多少虛浮半空,接下去,她餘生的每一發炮彈,都可以落到實處了。24歲無依無靠的小寡婦,腳小個子高,走路風吹弱柳狀,卻硬是憑一口絕不低頭的硬氣,靠給人縫衣製鞋,把出生剛剛九個月零八天的兒子獨自養大,居然還送進了福州的學堂,而這個兒子如今卻對另一個女人言聽計從。

白眼兼唾沫橫飛相繼而至,我母親卻並不吃這一套,很久以後她的羞愧雖如期而至,但那並非被婆婆罵醒過來,而是自我成長後的頓悟。檢討自己,她多次自嘲年少時的輕率,但都搬出同一條理由:我十八歲以前在家裡連水都沒燒過,怎麼懂得帶孩子?

水都沒燒過,是忙著花枝招展嗎?

很僥倖,我和弟弟出生後不再被送走,父親從有限的工資里省下一筆錢把保姆請進家裡,這自然也令我奶奶怒不可遏。上有老下有小,錢哪裡不好花,非得花到別人身上?

說的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但即使是真理,怎麼說是一門學問,能不能做到是另一門學問。十八歲以前母親在家被寵得連水都沒燒過,其實並不等於什麼事都不會幹。有一天她遞過幾張發黃的黑白老照片,其中一張是與三個年紀相仿女孩的合影。指著照片,她說:我衣服是自己做的。又說:她們的衣服也是我做的。

接著她補充道:「我以前非常喜歡拍照。」

她出生於1934年,所謂的以前是指四五十年代,這可以從側面印證了「花枝招展」的故事。那時候拍一張照片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極致愛美,愛臭美,誰捨得掏出白花花的銀兩,只為了把活生生的自己印到一張小小的紙片上?最奇怪的是,她拍了很多,卻都沒有留下,哪兒去了?弄丟了,我父親的、她自己的、三個子女的,總之一張不剩。幾十年過去,過去的老同學重逢團聚,聚會前她已經先弄清誰家相簿里還存放幾張她當年贈送的老照片,逐一囑其扒下帶上,然後她又把它們帶回家,進門時笑得很異樣,咧大嘴露出空前多的牙齒。這確實是件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所有的失而復得,其珍貴性都頓時翻了好幾倍。

照片上,她的衣裳不是綾羅綢緞,無非普通的棉質碎花布,弧形公主領,前襟捏出一排細密的褶子,這種款式一直延續到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都還算時髦。現在想起來有點後悔,母親指著照片說那些衣服是她做的時候,估計正殷切等待一個驚詫的讚美,至少用上一些「太厲害了」、「真的啊」之類帶感嘆號的表達,但我僅淡淡噢了一聲就應付過去了。她會做衣服,這一點都不陌生啊,有記憶以來,一直到我也當上母親前,身上所穿的差不多都是她親手縫製出來的。

隨著工作的調動,家不時隨著她搬遷。回頭望向曾經住過的屋子裡,在窮得還買不起任何電器、機械類用具之前,一架破舊的縫紉機就已經赫然擺在最顯著的位置,它總是過勞,每天卟卟卟響,母親嬌小的身子則蝦一樣趴在上面,腦袋恨不得鑽到針眼裡。一塊塊布進門,再出去時,已經是全家上下一件件衣服和褲子了。

縫紉機旁邊的牆上掛著幾個長條形硬紙筒,上面依次插滿不同型號的竹針,它們是母親的另一種如影隨形的武器,縫紉機不響時,竹針的碰撞聲就響了。「見縫插針」這個詞語用在這件事上如此妥帖契合,坐著織,站著織,走著織,邊聊天、看書邊織,以至於現在想起來,那吊在腹部的織品彷彿是她下移的舌頭,總是晃晃悠悠地醒目地垂在那裡。沒有哪種款式圖案她征服不了,只要你穿出來,她看一眼,低頭用手指搓一搓,針法的秘徑就馬上昭然了。如法炮製,一件毛衣,一條裙子,出手就是嘖嘖嘖地引來讚歎。

凡事重複多了,自然就生出排斥。進入八十年代後,商店裡明明越來越多地出現各式不同花樣的服裝,可是那台破舊的縫紉機和那批竹林般的毛線針,仍然堅不可摧地把一切都擋在家門外。直至調縣城工作,離家上百公里,一個月最多晃到她眼皮底下一次,而每次回去,她都會發現我所穿的已是她陌生的。她眼露失望沮喪過嗎?我沒注意過,所以也想不起了。估計受挫感叢生,但她靠尊嚴忍住了。身體越長越大,必然就越來越無法控制。好在孫輩很快次第到來,峰迴路轉,她的新戰場又浩蕩呈現了。

我女兒在八歲以前一直由她帶。一個自己第一個女兒出生就完敗逃跑的人,在年近六十時,卻將剛出生的外孫女二話不說一把攬過去了。這女嬰很快就不屬於我。餓了沒關係?不行!哭一哭沒關係?不行!凍一凍練筋骨?不行!病了扛一扛不必上醫院?不行!幼兒園全托學自立?不行……十萬個不行山一般橫亘在日子裡,她非常執拗地堅持,半寸不肯讓步,反對的全部底氣都建立在「反正我來」之上。為了精確掌控第二天女嬰穿衣厚度,她成為每晚電視天氣預報的忠實觀眾;為了把一碗米糊塞進小肚子,她一手拿勺子,一手抱著女嬰並握牢一碗食物,能從街的這一頭一直喂到那一頭。她說:「快看,那是什麼東西啊!」女嬰無限好奇地問:「在哪裡?」說話間嘴張大了,一勺米糊或麵條就趁機捅進兩唇間。其實沒必要這樣,女嬰一出生就有奇大的好胃口,她不吃一定有不吃的理由。但母親對這樣的理由一概無視,按她理解,多吃一口總能多長一兩肉,並且能快一天長高。幸虧該女嬰天生不擅長堆積肥肉,她被這樣不厭其煩地一口口撐了八年,看上去仍黑瘦得像需要慈善關懷的孩子。但非常結實,每天嘻嘻哈哈地製造沒心沒肺的笑聲。人最本質的快樂都源自身體,笑需要體力,而體力則拜健康所賜。

然後這個女嬰無一倖免地成為服裝模特,小裙子、小棉襖、小襯衫、小毛衣、小旗袍……翻看老照片,女兒有過色彩非常繽紛的童年,即使過了二十多年,每一件款式仍然有模有樣。

是啊時光又過了二十多年,已經八十多歲的葉家二小姐節節敗退,如今完全喪失了親手為家人製作服裝的任何機會。我們買回衣服時,她悻悻湊上前,拿起標價牌看了看,嘖嘖嘖地悲憤搖頭。款式這麼簡單為什麼這麼貴?這麼貴為什麼非要在外面買?我猜測她肯定暗暗期盼過這些像外敵一樣入侵的衣服,與我們的身體不要太契合,肩偏寬了,腰圍偏大了,袖口偏長了,如此等等。這時候無論什麼價格的衣服,我都會很放心地交到她手中。沒有問題,重新拿回來時,一定已改得恰如其分了。她準確記得家裡每一個人的身體尺寸,丈量時張大巴掌一下兩下三下,總之根本無需動用尺子。如果是毛衣被蟲子咬出小洞,她會以偵探破案般的眼力,在毛衣上找出多餘的毛線,然後用其細密補上。洞呢?洞找不到了,它已經與周圍重新有機地融為一體,了無痕迹。

縫紉機依舊在她屋裡赫然擺著,穿針引線她仍無需戴花鏡,趴在上面踩動腳踏板也依然卟卟作響,但連縫補修改的機會其實也越來越少了,她荒蕪下來的用武之地只剩下孤獨的自己。把我們不穿的衣服剪開重新縫製,她套到自己身上;到市場買回花布,她剪裁成連衣裙穿進穿出……衣櫃塞得快爆炸了,真的可以365天不重樣地更新。查了一下,她生日是9月24日,天秤座。星象專家說,這是一個最自戀、愛美、愛花錢、注重外表的星座。原來不是故意的,蜜蜂般花枝招展是天命所定,料她自己也根本無法招架得住——多麼好啊。

我五六歲時,跟著她住在縣一中校園裡。那時一中有個教師文藝宣傳隊,晚上只要不開會,一群三四十歲的人就卸下白天講台上的正兒八經,湊在一起熱乎乎地吹拉彈唱蹦蹦跳跳。有一次母親登台扮演一個比她年紀還小的同事的女兒,梳著兩根大長辮,搖頭晃腦地又唱又跳,彷彿真的化身為一個未成年少女了。之後她同事就時時以「外公」自居,見面就讓我這麼喊他。我當然不喊,我弟弟也不喊,他就心生一計,沉著臉說:「你敢叫我外公,我就對你不客氣!」又指著雨後地上一汪水漬說:「這水你要是敢踩,我就對你不客氣!」弟弟那時剛蹣跚學步,不諳世事又愣頭愣腦。不客氣嗎?還這麼凶,他就犟起來,偏要「外公」、「外公」地叫,腳又猛一抬,重重踏進水漬里。母親在旁笑得比誰都大聲,然後把兒子帶回家,洗衣刷鞋自是忙亂一通。

幾十年來我似乎從沒正面寫過母親,歌頌母愛的篇章已經多如繁星,實在不必再去趕這個趟。但那天聽說小區成立了舞蹈小組,特地請專業老師來教,母親竟也赫然報名了。從上傳到微信群里的現場照片看,她是全場最老的一個,正一臉認真地盯著老師,煞有介事地跟著手舞足蹈。很欣喜和感慨,那一瞬心怦然一動,覺得應該寫一寫她。在這之前,她每周風裡雨里倒兩趟公交車,趕到十餘公里外的老年大學上美術書法課。班上也沒有比她年紀更大的學生,巧的是其中一位老師還曾是她以前的同事。無所謂啊,她一上就是五六年,直至被我們反覆勸誡,才罷了。

有些人年少就已蒼老,有些人垂暮了仍始終保持生命初始階段的新鮮生動,天真是能滋養人的,骨子裡的單純滲到臉上,就成為有效減齡的上等化妝品。少女感,上蒼給一個女人最好的禮物,就是這三個字啊。

除了做衣服打毛衣,十八歲以前連水都沒燒過的人,早已榮升為家中廚房大權獨攬的人物,烹飪花樣百出,並且滋味萬千。她還無師自通地用塑料珠子編出各種玩偶、花瓶、燈籠、紙巾盒,並驕傲地以此為禮物,贈送四面八方的親友。去年春節忽然聽到客廳里傳來古怪音樂,出去一看,是一個塑料珠編成的娃娃在地上打轉,肚子一閃一閃地亮著,音樂就是從那裡發出的——她居然純手工完成了電動玩具。而且,她能做木工活和土工活,以前家裡拮据時,要擴建廚房,她一個人就挑磚拌泥砌起一面牆。那些凳子、桌子、柜子,有很多也出自她手。只要動手的活,她從來都誇張地自信,以至於前兩年我家新購買的餐桌因為沒安裝牢而有些晃動,她二話不說拿起兩個大釘子就從桌面往下砸。哎呀,如今現代化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實木傢具,榫頭和螺絲都藏於隱秘處啊,她不管,反正釘子已經霍霍下去。桌子確實不晃了,但釘眼也結結實實留下了。

我父親在世時曾感嘆:沒想到她變化這麼大。

我奶奶也早已去世,如果活著,看到被她認定好吃懶做的葉家二小姐,竟一天天變成藝高膽大的巧媳婦,不知她會不會悄然鬆口氣,終於服輸,承認自己的兒子當年並沒有看走眼。

本文刊2018年5月13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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