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壘怪談之雀兒郎
苗正青，字可秀，雍乾年間浙江某鎮人。苗正青乳名雀兒郎，取這乳名是因為生下來後頸處就長了塊指肚大的胎記，形狀極似一隻展翅高飛的小鳥。他剛出生時，算命的便說生有此記，主驛馬星動，主長年離家。苗家在當地也算大戶人家，堪稱富甲一方，他父親因此並不相信，心想以自家的家底，就算坐吃山空也夠一輩子，哪裡用得著兒子長年離家奔波。哪知在苗正青五歲這年，苗家突然遭了場火災。那時宅第儘是木屋，火勢極大，苗家上下自是一通亂。待撲滅了火，別個都還在，偏生少了這小少爺。一問下人，說火起時家人便將小少爺抱了出來。只是後來太過混亂，也不知他去了哪裡。苗夫人心想定然是被拐子趁亂拐走了，急得都掉下淚來。事過後百計訪求，仍是不知下落，漸漸也只得死了心，只想只有再生一個。
不知不覺，二十年過去。當初那場火災過後，苗家家道中落，好在虎倒架子在，宅院雖燒了，還有幾爿店面，幾畝田產，一家子雖然沒有當初那麼寬裕，也仍算得是一方豪富。只是苗夫人年紀漸高，再沒生出一男半女來，苗老爺討了個小妾也仍然沒生出子嗣，於是就過繼了一個堂兄的兒子承祧祖業。這個義子叫苗培青，字無華。雖然叫這麼個表字，苗培青卻是個好逸惡勞的浮浪子弟。當初自己家裡因為比較拮据，還沒敢如何揮霍，一過繼給伯父後，就吃喝嫖賭，樣樣都來了。苗老爺想讓這個過繼兒子接過產業，便讓他去管那幾爿店面，只是到年底卻是債主盈門，一看儘是苗培青寫的借條，而且借額還都不小。一問才知道，苗培青成天在外花天酒地，沒了錢便借，居然是拿店面做了抵押。僅僅這大半年，幾爿還能賺錢的店面竟然會都讓苗培青抵出去了。這下子苗老爺又是著急，又是上火，當即暈了過去。苗夫人連忙叫郎中來看，郎中搭了搭脈，說倒也沒什麼大礙，不過是急火攻心，苗老爺本來就有點年紀，一時間心血迷了竅才會暈倒，只消好生調理，別讓他再動氣就不會有事。苗家好歹還有點家產，調理個病人也不在話下，只是苗培青這副模樣，要讓苗老爺不生氣實在很難。而那苗培青居然還厚著臉皮過來，說父親既然生了病，家中不可無主，現在還是將房契田產都交給自己保管吧。苗老爺雖然還躺在床上，卻也知道這過繼兒子打得什麼主意，險些又氣暈過去，當場說：「你滾吧，等我好一點就叫齊族中三老，到祠堂將這過繼文書作廢。」
苗老爺打定了這個主意，可誰知這一病在床，竟是再不能起。每天纏綿病榻，人也清醒時候少，昏沉時候多。眨眼間半個月過去，仍是起不了身。苗夫人焦急萬分，把當地有名的郎中都叫遍了，卻毫無起色。俗話說病急亂投醫，苗夫人又是個婦人，沒什麼見識，聽到有什麼名醫便去請來，以至於江湖游醫都叫了不少，苗老爺的情形卻越來越糟。苗夫人心急如焚，偶然聽得鎮上來了個道士，醫道通神，便叫一個老管家去請來給老爺看看。那老管家姓徐，在苗家做了很多年，當初苗夫人生下苗正青時，徐管家平時有空總帶著這小少爺玩，苗家也幾乎不當他是下人，而當成了親屬。主母有命，徐管家馬上便出了門，剛走過離苗宅不遠的橋上時，卻聽得橋尾有個乞丐忽然道：「徐管家，留步。」徐管家一看，見這是個三十餘歲的陌生叫化子，相對於乞丐來說身上倒還乾淨，拄了根竹杖，是個瘸子，但態度甚是雍容，簡直不似個要飯的。他也沒上心，只是對這乞丐認得自己有些奇怪，問道：「請問團頭有什麼事么？」所謂團頭，指的是丐幫的首領。其實所謂丐幫也是扯蛋，實際並無這等組織，這稱謂不過是尋常人不想招惹這些要飯的而說的一句客氣話罷了。那乞丐道：「徐管家可是為了苗老爺的病去求醫么？」徐管家聽這乞丐一語道破，福至心靈，心想這要飯的不要是八仙中鐵拐李遊戲風塵吧？那時候人們還很迷信，徐管家是個沒讀過書的市井小民，更是篤信鬼神，馬上恭恭敬敬道：「團頭可能治好我家老爺么？」哪知這乞丐微笑道：「治病的自有他人。你將這個拿回去放在堂屋的匾額後面，明天便會有治苗老爺奇病之人來了。」徐管家聽得神乎其神，見乞丐遞來的是一根小竹筒。這種小竹筒是一頭有節一頭沒節，鋸了一條豎的直到竹節處的裂紋，是平時小孩捉蟋蟀用的。而這竹筒沒節那一頭塞著草，裡面似乎也關著頭蟋蟀，更是詫異。不過想來這麼一根竹筒也沒有大礙，於是接來插在了腰裡，那乞丐卻是飄然而去。
去請了道士回來後，那道士卻是做法治病的，施了半天也不見有靈，苗夫人大感失望。徐管家見道士無靈，想起乞丐之言，便將那蟋蟀筒插在了堂屋那塊「東陽堂」的匾額後。第二天一大早，卻聽得傳來一個聲音道：「這裡是苗宅吧？」徐管家出去一看，卻見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長相英俊，居然很像苗老爺年輕的時候。徐管家心中一動，問道：「正是。請問閣下是誰？」這年輕人道：「我便是苗正青，請報與我娘知道。」一聽失蹤二十年的兒子回來了，苗夫人又驚又喜，一時還不敢相信，年輕人解開衣領，露出後頸的胎記道：「媽啊，孩兒真是雀兒郎。」雖然過了二十年，那胎記長得大了一些，但形狀還是一模一樣。苗夫人一見才相信真是兒子，抱著苗正青痛哭失聲，問兒子這些年在哪裡。苗正青說自己當初是被一個道士領走的，那道士說自己身有仙骨，帶入深山學道，說二十年後下山救父，然後與父母相聚。他說苗老爺其實並沒有病，只不過是中了歹人的蠱術，只消自己一盅符水便能解救。說罷讓傭人倒了一盅清水來，他用指甲在酒盅里一挑，扶起病榻上的苗老爺讓他喝下。果然妙手回春，這一盅水喝下，苗老爺一陣作嘔，下人忙拿了凈桶來，苗老爺竟嘔出一條蜈蚣來。而嘔出蜈蚣後，苗老爺馬上不藥而癒，聽夫人說是兒子回來救了自己，不由大喜過望。一家三口隔了二十年終於團聚，自是高興異常，苗老爺馬上大擺酒宴為兒子洗塵。苗老爺既為兒子有這一身本領開心，又很想知道是誰害了自己，苗正青嘆了口氣道：「爹，害你的就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堂弟。」原來苗培青聽得苗老爺要廢除過繼文書，心下大急，心想這文書一廢，苗老爺偌大家私自己就根本繼承不上了，因此暗中請了妖人來施法害了苗老爺，這樣只消過繼文書不廢，苗老爺一死，家產仍歸自己。苗老爺一聽侄子竟是如此陰毒可惡，怒道：「那還不報官將他收押了！」苗正青卻攔住父親說這等事因為事涉靈異，也無證據可言，報官了官府亦不會信。不過請父親放心，有自己在，苗培青只會自作自受。說罷，苗正青當晚便在家中設了個壇施法。剛施了兩下，忽然大叫一聲，翻身倒地，竟是昏迷不醒。這下子樂極生輩，苗老爺和苗夫人大驚失色，讓下人扶起兒子，見他唇色慘白，身體僵硬，也不知是死是活，不由慌張失措。這時下人卻來報說有個瘸腿乞丐登門求見。徐管家一聽瘸腿乞丐，心中便是一動，連忙迎出去，見正是那個給了自己一竹筒的瘸丐，忙小聲道：「團頭，我家少爺果然回來救了老爺，可少爺突然昏迷不醒了，這可怎生是好？」瘸丐卻微微一笑道：「徐管家不用擔心，這都是我的安排，馬上就能讓少爺復原。」徐管家一聽大為詫異，直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瘸丐上了堂屋，卻先恭恭敬敬向苗老爺和苗夫人行了一禮，說道：「令郎之事不必擔心，即刻便能痊癒。」說罷一個箭步，竟然躍起丈許，從匾額後取下了那個竹筒。見這個瘸子竟能跳得如此之高，苗老爺大為驚異，不敢怠慢，但他一行禮，那瘸丐卻跪下向苗老爺磕頭道：「苗老爺使不得，在下實在當不起。」他拔出竹筒的塞口，從裡面倒出只蟋蟀，卻一口吞了下去，又要了杯水含在口中，向著苗正青臉上一噴。苗正青被水噴後果然馬上醒轉，見是個乞丐，還摸不著頭腦。瘸丐卻微笑道：「師弟，新舍佳否？」一聽這話，苗正青面如死灰，猛地跪向向瘸丐磕頭道：「師兄，我一時差了念頭，請師兄饒我一命。」磕得極重，額角都有血出來了。這時那瘸丐才嘆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話了。只消你孝敬父母，將來為二老好好養老送終，便保你無事。」一聽這話，苗正青如釋重負，連連磕頭答謝。苗老爺和苗夫人不知到底何事，便也來道謝，瘸丐一見他們過來，卻又跪下道：「請二老放心，你們定會終身有靠，不必擔憂。」說罷便告辭而去。
徐管家在一邊看得清楚，見瘸丐望向苗家夫婦時眼中頗有依戀之情，但看向苗正青卻又是痛恨又是無奈，隱約已猜到了點什麼。當瘸丐出門時，他追了出去。見瘸丐已走到橋的那頭，他上前忽道：「雀兒郎！」那瘸丐忽然一下站定，回頭道：「徐管家，終於被你看破了！」徐管家見他承認，上前拉住他道：「你真是雀兒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當年苗宅著火，雀兒郎被一個老道士帶走，入山學道這些，都是真事。不過道士有兩個弟子，雀兒郎還有個師弟。雀兒郎年紀雖小，但心性如閑雲野鶴，更樂於世外修道，那師弟卻是個貪戀紅塵富貴之人。數年前師父去世，本來雀兒郎也該回家看看，但他怕自己一回家便被紅塵所罥，難以脫身，所以有意不歸，師弟卻下山去了。哪知苗培青因為得知苗老爺要廢了過繼文書，心下大急，暗中找了個異人來給苗老爺下蠱，好找不找，偏生找的是雀兒郎的師弟。師弟當初聽師兄說起過自己的身世，也不知苗家原來如此有錢，待給苗老爺下了蠱後方知竟有如許家當，便一不做二不休，偷偷回山對雀兒郎施了奪舍之法，竟將雀兒郎的軀體奪走。雀兒郎修行已高，遭到奪舍後魂魄一時未散，便借了一個路倒的瘸丐之屍復生，回來向師弟復仇。徐管家說原來如此，為什麼後來反而放過了師弟？雀兒郎說奪舍僅能一次，過後便不能施此術了。自己形骸已然如此，自慚形穢。何況師弟為的是人間富貴，用的也是自己的身軀，那麼和自己在家沒什麼兩樣，只消他好生侍奉父母，卻也是兩全齊美。見徐管家還有點難過，雀兒郎笑說自己心性本不在紅塵，師弟雖然害了自己，其實卻也是對自己的成全。何況師弟的魂魄已為自己所拘，他絕不敢對父母不好的，還請徐管家不要多嘴，讓父母反生疑懼。
見雀兒郎心念已決，徐管家很是無奈，只得讓他離去。後來苗正青在家倒真箇孝順無比，娶妻生子，一直侍奉兩老壽終正寢，苗家家產也盡復舊觀。而那苗培青在事後不久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死了。據說死時形狀極慘，口中竟爬出一條蜈蚣來。徐管家壽數倒長，直活到了九十多，苗正青死後兒子接掌家業好幾年才去世。不過他在家中對苗正青這主人一直不太恭順，旁人大為不忿，倒是苗正青自己從無二話，對待徐管家也如父親一般，旁人都不明所以，甚至傳說徐管家其實是苗正青的生父。不過知情的人都說扯收，因為苗正青長得跟苗老爺年輕時一模一樣，定是親子無疑。
TAG:燕壘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