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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耋王蒙‖我的朝杖之年與永遠的文學

文學是一種慢,慢慢你就知道了

由現代科學技術所演繹所出來的「魔幻現實」,正在顛覆固有認知,人工智慧,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戰車,正在瓦解原來的社會和生產關係,一切可以「被大數據化」的形式極大可能都將被人工智慧所取代。當阿爾法狗、小冰(已出版過詩集的人工智慧機器人)在現實社會裡所向披靡,讓我們不禁發問,人工智慧的邊界在哪裡?

包括文學在內的所有藝術形式,情感性,是它最顯著的本質,或許只有「情感」才是我們能想到的人工智慧無法跨越的邊界。新技術所帶來的革命,讓閱讀方式、寫作方式變得多元化,在此背景之下,今天上午,在中國現代文學館C座報告廳著名作家王蒙,以「永遠的文學」為題,講述文學的意義,確有另外一番色彩。

王蒙著作等身,個人閱歷豐富,是中國大時代的其中一個見證人!我們聽他談文學情趣、人生浮沉與感悟,根本就是活靈活現的現場創作,令人動容。

王蒙有段話引人深思,他說越能理解文學的人,思維越發達。有文學素養的人,也比沒有文學素養的人更精彩。

王蒙有多種身份,有作為作家、學者的、思想家的王蒙,還有作為演講家的王蒙。王蒙身體很健朗,講話氣韻通暢,行雲流水。王蒙主要的文學閱讀來自蘇聯文學,還有一些其他的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家、作品。王蒙研究過莊子、研究過《紅樓夢》,有很飽滿的寫作年齡長度,年輕的才子,政治經歷,人生的起落,豐富的人生歷練,這些在演講中不自然地帶出來了。作為作家的王蒙對文學作品的感悟和感動很深,所有的大作家幾乎都是這樣,而平常的讀者讀一部作品,常常對作品中的褶皺和肌理視而不見。這是心靈感悟的差別,這些細小處決定一個人能否成為一個作家,其高下也決定了一個作家的或大或小。

作家講座一般不談理論,只談作品,談創作,談人生,談閱讀,很鮮活,很智慧,很貼近現實和心靈。寫作,是對青春的挽留,以文字的美好對生活的挽留,王蒙這一點講得很透。王蒙對高端文學的推崇是所有精英作家的立場。以文學對抗現實,對抗生活的不幸,對抗自身的磨難,這是一種經典現實主義作家常見的認知心態。自由與鐐銬的辨析很辯證,這裡說出的是「限制中自由」的困境與態度,批評家李健吾所說的,要學會讀書,要學會生活,要學會在不懂中領會,要學會在限制中自由,與作家的體驗和認知是相通的。

文學之美,內在優於外在。

王蒙先生講題是「永遠的文學」,我認為是一個真實的精神。

文學是我們對世界的命名和修辭

我想起小時候看的第一本書,是在1940年我開始上小學二年級,這本書叫《小學生模範作文選》。這本書的第一篇文章,是一個小學生的範文,叫《秋葉》。它第一句話的頭兩個字是「皎潔」,第一句話是「皎潔的月兒駛上了天空」。這沒有什麼驚艷的,但對那時候的我來說簡直是不得了。為什麼呢?那時候我年齡雖然小,但我知道月兒很亮,霧霾也很少。那時候外國的散文是這麼寫的:這裡的天空蔚藍的像北京的天空、馬德里的天空一樣。但是這個亮呢,和太陽、燈泡的亮都不一樣,你怎麼形容它呢?我不知道,我一讀這個模範作文,哎呦,我可知道它叫做皎潔。從此我走在衚衕裡頭,走在街頭,我一看月亮出來了,皎潔!我知道這是皎潔了。由於這個皎潔,我對月亮的認識、感覺就大大增加了。

簡單的說,命名使世界對於我們不再陌生。你想想一個生命呱呱墜地,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原來在他母親的子宮裡邊。出來以後,這個世界怎麼這麼亂?但是慢慢慢慢,他知道命名了。別人告訴他說,這是媽媽。把和他吃奶的動作結合起來,有了媽媽、爸爸、燈泡等的概念,然後有了月亮,有了皎潔,他對於世界的認識已經有了多麼大的發展。用馬克思的話,就是這個自然開始人化。通過命名以後,自然開始人化了。我就想到月亮,中國人太喜歡月亮了,李白有詩「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月亮可以叫做「玉盤」。

在這個京劇《貴妃醉酒》和《霸王別姬》里,都有楊貴妃和虞姬走到戶外看到月亮的說法。月亮又叫「冰輪」,還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中國人這麼喜歡月亮。現在我們回過頭想想,沒有這麼多命名的話,你對這個月亮能產生這麼深厚的感情嗎?如果你只知道它叫做月亮,你能產出這些東西嗎?不可能。

更有趣的事情是:愛情的命名。因為中國過去,古詩人講情、思、春是有的。但是我們相對比較迴避這個「愛」字。中國古代很少用這個詞。所以這個愛情的命名,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覺得這兩個字太重要了。因為如果你不用愛情這兩個字呢,我們說的對象可以往庸俗化、低俗化、惡俗化發展,台灣管「愛情」叫做泡妞。那麼阿Q管這個叫什麼呢?請回憶一下《阿Q正傳》,我遺憾的是他追求吳媽沒成功。吳媽是個小寡婦,阿Q正年輕力壯,各方面也有正常男女生活的慾望。但是阿Q不知道怎麼命名,他突然給吳媽跪下了,說:「吳媽,我要和你睏覺.」我不知道這個浙江紹興話應該怎麼讀,我想一定很有趣。如果他知道這個叫做愛情,有一點文學修養,比如說他讀過徐志摩的詩,那麼他對吳媽,他就會說:「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失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想想吳媽得多感動啊,即使沒有學過文學,至少他可以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吧。

所以命名,使得世界對你來說不再陌生;而且命名改變人們的命運,幫助人們過上了美好的生活。而不正確、庸俗、惡劣、下流的命名,是我們生活的障礙、是我們過上美好生活破壞性的因素。

還有修辭。同樣一句話,這個詞你修飾好了,你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對社會、人和人關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說的這個沒有代表性,因為修辭對一個詞的感覺好多是非常個人化的東西。比如我讀中國古書的時候,有四個字讓我感動的不得了,但我解釋不了。

就是「別來無恙」,中國人老朋友、老同事甚至是老對手,經過了好長時間沒見,一見面一句話「先生,別來無恙乎」一下子心情就不一樣了,而且這句話你沒法解釋。「恙」是病痛災難。這要用白話文一解釋「小子,你感冒了嗎?」這不太正常;「好久沒見,你還沒得癌啊。」這個也不對。但是「別來無恙」就對。

為什麼對?你們看《史記》太子列傳,范雎本來是魏國人,到齊國出使回來以後,被懷疑通齊。被魏公子須賈帶著一批人,打斷了腿扔到廁所,幾個喝的醉醺醺的人往他身上小便。結果半夜他醒來之後跑了,他跑到秦國,化名張祿,當了秦國的宰相。當魏國被秦國威脅的時候,當年范雎的仇人須賈到秦國求和求降。這時候,范雎故意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初冬季節凍得哆嗦,來到須賈的招待所。須賈一見面就問道:「此非范叔乎?」這裡稱呼叔,有可能是指年紀比他大,有可能年紀不比他大。因為古人有稱自己孩子叔的習慣,比如潘金蓮稱呼武松「叔叔」。須賈說:「此非范叔乎?范叔別來無恙乎。」然後范雎就說自己那天沒死逃出來了,現在在這是個打工老頭。須賈疑問范雎怎麼穿這麼少啊。范雎說自己也就這麼湊合。須賈趕緊把身上的綈袍給他穿上了。就因為這個,第二天,當范雎以宰相的身份接見須賈時,須賈說:「只求速死。」范雎說:「公之所以得無死者,以綈袍戀戀,有故人意,故釋公。」這個戀戀有故人意很妙。因為人老了以後,除了有政治鬥爭的參照系,還有生死的參照系。當須賈一見范雎,以前是對手,現在一看我們都老了,我處境比你好,所以他戀戀有故人意。這是一次別來無恙,使我深受感動。

還有一次別來無恙,是曹操在赤壁之戰後,從華容道敗逃,被關公逮了個正著。小說上描寫的是,走到華容道,曹操就嘆息,說諸葛亮要是在這裡弄了個伏兵,我們就全成俘虜了。這話還沒說完,璫的一聲鼓響,一看是敵軍來了。再一看是關公來了,曹操說:「將軍,別來無恙乎。」就這一句話,關公一句話沒說,把他放了。這裡的「別來無恙乎」就可以,如果是「哥們,怎麼樣啊?」或者說「你可別忘了,當年我對你不錯啊,你小子可別忘恩負義啊。」就不行。用英語也不行,都不行,只能是「別來無恙」。這句話有時間的間距,潛台詞是時間化解了許許多多的東西。還有一個潛台詞是咱倆過的都不容易。為什麼無恙呢?這恙多了,天天都有恙,你肚子疼、咳嗽等都是恙。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八九。這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過得都不好。還有一層含義是,再次見面真不容易啊,原來以為早是永別了,沒想到,經過這麼多年,咱倆在這見到了。還有一個非常親切的意思在裡頭,一個人只有對父母,才會一見面問最近的狀況。這是最親密的人才問的,一般人見面是客氣的。

所以我感覺文言文很妙。我們可以想一想,如果沒有這樣的命名,這種修辭,生活的水準、精神的水準、中華文化的水準,和今天所可能達到的水準是不一樣的,而這個是離不開文學的。

中國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院院長吉狄馬加介紹王蒙

文學是對世界、對生活的一種挽留和編織

自從有世界、有人類、有生命,生命都會碰到這麼一個困惑:我們的生命對於世界、宇宙來說是非常有限的。現在中國平均壽命已經比過去長多了:70歲上下。我小的時候覺得離老了非常的遠,小時候我身體很不好,參加工作也很早,我們區委書記指著我說:這孩子活不長。估計給我的預期壽命是三十歲,但是轉眼我就八十多了。我們希望在這種古往今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種種的感嘆之中,還能夠留住一點記憶、留住一點痕迹、留住一點念想。這一點上其他的都很難超過文學。當然,如果你是一個偉人,一生不會感到空虛,就另當別論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業績和驕傲,但是很難像文學一樣把一切都如此生動的留下來。

你看《紅樓夢》,你就感覺賈寶玉永遠是十七歲,林黛玉永遠是十三四歲。他們青春的形象已經把他挽留住了。《紅樓夢》有這樣一個最感人的地方,就是你如果讀《紅樓夢》讀時間長了,你說話都會受影響。那些話和現在的普通話、現在的北京話都已經拉開了距離,但是它裡面每個人說話都是這樣的口氣。比如說劉姥姥和賈母,劉姥姥說:您老生來就是享福的,我們生來就是受苦的。這話聽來還有點階級鬥爭的味道。但是賈母又說,享什麼福啊,我不過是個老廢物。自我感覺最好的時候才會說自己是老廢物,一個人不敢貶低自己、不敢嘲笑自己。說明他處境並不是最好。

有這樣一種活法:閑下來有好吃的就吃一口子,玩的時候玩會子。《紅樓夢》把咱們現在的「兒」話音都叫做子:等會兒,等會子;跟現在的說法不一樣。《紅樓夢》還愛說:可巧,他剛走。現在我們往往說:不巧,他剛走。你看多了《紅樓夢》,你連說話都不一樣。音聲相貌,每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能感覺到那種生活的氣氛,體會到人類特別是中國人曾經有過的生存方式。

這種文學的力量太大了。如果我當時19歲不寫《青春萬歲》,世界根本沒有《青春萬歲》。但是對不起,再出來一百個比王蒙強一百倍的作家,也不可能寫出《青春萬歲》。文學是無法替代的。當時蘇聯猶太作家愛倫堡說,無論寫的好壞,文學不可替代。他把一個生活、一個時間展示出來,這是一個編織的過程。把你的這一段最強烈的生活經驗,哪個放在前頭,哪個放在後頭,哪個和哪個關係、來源、因果、突變、餘波怎麼表現。

文學追求人生體驗的濃縮、超越

人活著一輩子,你可以對它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對於一個文學氣質比較強的人來說,最追求的是感動。就我這一輩子,真有這麼幾年、幾件事、幾個人、幾本書,讓我非常的感動,體驗非常深,讓我感受到人生的酸甜苦辣,讓我感覺到這世間走這一趟值得,沒有白走。印度有一個民間文學作品,是五四時期台灣籍作家許地山,筆名落華生翻譯的,叫《二十夜問》,故事非常像歌劇《圖蘭朵公主》,講的是一個美女公主,又富又美。國王想要找女婿,就請每一個候選人到公主這來,每天晚上提一個問題,可以提二十個問題。這二十個問題如果其中有任何一個問題把公主難倒了,公主就嫁給他。如果二十夜問提完了還難不倒公主,不但不嫁給他,還要斬其首級。

他問:親愛的公主,必須要問問題難倒你,那麼究竟要問什麼問題才能難倒你呢?這本身就是解決不了的問題啊。於是還沒等他的問題問完,公主就下來了,和這位王子結為夫妻。其實這問題本身就預設給你了,這叫數學悖論。

再舉一個例子,是一個短小極致的作品,契克夫在他年輕的時候發表作品,署名是契洪捷,叫《小公務員之死》,一個小公務員在接待大官的時候,忽然打了一個噴嚏,他覺得自己非常的失禮,疑心自己冒犯了將軍,三番五次向將軍道歉,最後惹煩了將軍,在遭到了將軍的訓斥之後他竟然一命嗚呼了。這個故事可以說是一個小笑話,非常輕鬆、誇張。可是實際故事背後是如此的心酸,讓人感慨人和人上下、貧富、高低,相差如此之大。

我當年還看過一個蘇聯的老作家卡達耶夫,在美國戰場上寫過一篇相當短、大概六七萬字的小冊子,題目叫做《妻》。描寫的是戰爭初期開始,丈夫上前線,結果很快就犧牲了。有人通知他的妻子,妻子就決定要尋找他的墳墓,經過費盡心思地尋找,最後找到了,妻子在墳墓面前放上他喜歡的東西等等。結尾什麼都沒有,只有五個字:然後她走了。這五個字意味深長,意味著戰爭期間犧牲生命、弔唁親人的現象很常見、很正常。

文學有時候會故意用這種非常淡然的描寫,有時候又用非常奇特的描寫。譬如說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男主人公葛利高里和情人阿克西妮亞,一段婚外戀情,歷經了許多挫折和困難,最後男主準備帶上阿克西妮亞離開,離開的時候阿克西妮亞卻被一槍打死了。打死以後肖洛霍夫的描寫:葛利高里抱著阿克西妮亞,血留了一身,他知道阿克西妮婭已經死了,這時候他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個黑色的太陽。當一個人頭顱供血不足的時候,完全能感到太陽是黑色的。肖洛霍夫把這個情節寫到這裡,太厲害了。這叫做見血封喉的描寫,這樣的描寫可以奪命。

年輕時代的王蒙和愛人崔方蕤

文學幫助我們提供認知和幻夢

文學有著極強的認知作用。譬如說,恩格斯對巴爾扎特的評論,他說他從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中學到的經濟學的信息遠遠超過所有當時經濟學家的著作。文學觸摸到了生活的各個方面,它從人的命運出發,人的性格出發,接觸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它所提供的生活的方方面面無與倫比,但是作家並不作結論,因為他的目的不是做經濟學的命題,作家留下了一大半工作是讓讀者自己去得出結論。文學作品在思辨的作用上彈性、空間都非常大,允許有不同的解釋。

文學是一種感情的東西,是可以虛構、誇張、充分表達主觀感受的東西。但是如果過分文學化了,你也會上道。所以文人能成大事的很少,太感情化。曹雪芹就有「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裡邊靠得住是他寫的時候真的感受到人生的痛苦。誰解其中味?

文學比較誇張,要製造感情、製造自己的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既是客觀世界的一個反應,又是客觀世界的主觀化和文學化。我們對文學它能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要有一個分析,既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它既能提供比別的更多的生活素材、依據、細節,又常常有自己的不完全符合真實的地方。

王蒙,男,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滄州,1934年10月15日生於北京。中國當代作家、學者,文化部原部長、中國作家協會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這邊風景》等近百部小說,其作品反映了中國人民在前進道路上的坎坷歷程。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義大利蒙德羅文學獎、日本創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與澳門大學榮譽博士學位、約旦作家協會名譽會員等榮銜。作品翻譯為二十多種語言在各國發行。居北京。

本期值班、文字整理、排版編輯:董喜陽

部分圖片提供:周子湘、李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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