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風車輿論風暴背後的真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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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遠舉，FT中文網、騰訊大家、新京報、南方都市報、澎湃等媒體專欄作家，多家智庫研究員，關注時政、財經、IT。作品見於中外媒體。這裡有深度、理性、客觀，且有溫度的聲音的聲音。

順風車司機殺害空姐，引發巨量關注。滴滴的責任，不管是基於法律、情緒，還是公共關係，已有諸多論述，無需多談。值得深思的，反而是事情引發的輿論，不得不說，這次輿論，充滿太多誤解、情緒、幻覺與假象。是時候來冷靜的談談輿論背後的真問題了。

虛假的恐慌

首先，輿論誇大了順風車的風險。

青春年少的美貌空姐，冷血變態的罪犯，這本身就能激起巨大的情緒。相比之下，數據是客觀的。根據交通運輸部科學研究院發布的《2017年中國主要城市私人小客車合乘發展報告》，2017年全國累計合乘人次達2.5億，累計合乘距離超40億公里。2018年春運期間，滴滴順風車一共承載了3000萬人次。這是一個巨大的需求。

安全方面，根據封面智庫發布的《2016中國移動出行安全報告》，據公開信息統計，在全國範圍內，2015年網約車刑事案件的涉案數量僅為傳統計程車的1.2%。這一點在美國也有佐證，2014年，有研究人員以芝加哥為研究對象，發現Uber在進入該城市運營後，與計程車有關的犯罪率下降了20%。這個轉變，主要還是因為可追溯性，約束了駕駛員和乘客的行為，從而降低了風險。

實際上，網約車、順風車是對黑車、路邊搭車的替代與提升。沒有任何記錄作為約束的黑車、路邊搭車，能夠逃脫的僥倖，會激發鋌而走險的行為。所以，網約車、順風車是新行業增加供給的同時，帶來安全增量，而不是風險增量。

與此同時，輿論高估了人們對安全的需求。

實際上，安全從來不是人行為的唯一因素，在很多情況下，為了方便、價格等因素，人們會在安全上妥協。學校放學的時候，很多爺爺奶奶會騎電動車來接孩子，穿行在車流中；摩托車天然的比轎車不安全，但仍是很多人的出行工具；吸煙健康風險明顯，但仍有人吸煙。全球範圍來看，航空的乘客死亡率是億分之二，但沒人認為，飛機需要大改以降低風險。順風車這種商業模式導致的受侵害死亡率，低於航空業。不妨再猜測一下，順風車的安全程度，也比去酒吧更高。

所以，如果以人類的真實安全需求來客觀評價的話，不難發現，所謂禁止順風車是多麼的何不食肉糜。恐慌與其說是真實的，不如說是一種輿論現象。那麼，為何有如此輿論？

風險：存量與增量

社交，可以說是所有互聯網公司的夢想。高粘性、人際網路的規模性，可以帶來利潤與競爭壁壘。所以，工具性APP的一大轉化方向，就是社交，不管是滴滴的同類應用嘀嗒出行，還是阿里的支付寶，還是美圖應用，都想朝著社交方向發展。對於順風車來說，兩人或多人同坐一車，這個場景，不是是否做社交的問題，而是本身就是社交。

車主開順風車，屬於單一場景下的多動機行為。有金錢方面的需求，節約油錢或過路費；有安全需求，長途中多一個人談話，避免駕駛中犯困；也有社交需求，遇到一個同行聊天，或者希望一段美好的邂逅。這種社交屬性的匹配，能增加順風車的供給、拉低價格、為司機和乘客增加社交範圍，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雙贏的。這些社交需求廣泛的存在於所有的社交，以及陌生人社交應用中。所以，問題不在於社交，而在於怎麼做。

應該說，順風車的社交是克制的。順風車乘客與車主之間的聯繫，是虛擬號碼；交易結束之後，不能在留言中發微信；時間超過一定期限之後，乘客與司機之間，就不能再聯繫。至於當下議論較多的對乘客的評價，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誤解。絕大多數情況下，評價僅僅是APP預先內置的、恭維性評價，很難通過這個去判斷乘客的樣子。

實際上，最能判斷乘客樣子的，是乘客自己的頭像。與這次輿論中的幻覺相反，在社交媒體，甚至陌生人社交中，暴露自己真實相貌，是一種大量而普遍的行為。司機能看到幾句評價與陌陌、探探中一定能夠知道對方的模樣，有什麼區別呢？

陌陌和探探，是為了社交需求而放棄一定的安全，而乘客放棄專車與公共交通，則是為了方便與價格，都是基於某種需求，而做出的安全上的妥協。這種行為是常見的，安全至上，從來都是一個幻覺。這些安全妥協，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理性的，合理的，當然，在真實社會中，也極小概率的會遇到極端事件。

陌陌、微信、探探與順風車之間，微妙的卻重大的差異在於，公眾不會在意微信搖一搖、陌陌、探探等陌生人社交引發的案件，雖然多年之前，網友見面被認為是QQ的罪過。這是因為，一個風險是社會的內生的、存量的風險，還是行業帶來的增量風險，公眾的判斷是直覺性的，即習慣成自然。大約20年前，網友見面導致的案件被視為行業帶來的增量風險，口誅筆伐指向QQ，而現在，因為有QQ在前經受了輿論風暴，教育了大眾，所以，微信搖一搖、陌陌、探探等後輩新人所引發的案件，已經被視為社會內生的存量風險，即「社會本是如此」，從而被接受。

相比之下，公眾把順風車視為一個新增之物，甚至忽略了其前身黑車與路邊搭車更高的危險性，所以，順風車的風險，也就不被視為對存量風險的抑減，而是被視為一個純粹的新增之物。

這種觀念的極致就是所謂滴滴相關案件「手法多為通過搭載女乘客，並在後續交往中實施侵害」的說法。簡單的說，這是把因為搭載而認識，並後續交往的人際關係風險，均視為滴滴帶來的風險，並要求滴滴為此負責，顯然，這是偏激的，不合理的。

當然，這並不是說順風車沒有提升安全的空間，汽車是相對封閉空間，且由司機掌握，採用技術手段提升安全是當下必須做的事。此外，對於社交性質，不妨一提的是，嚴格的審查機制，會引發某種程度上的政治不正確。如達到芝麻信用780分，碩士學歷、中級轎車等條件的人，才能搭載年輕漂亮的女生——顯然，這些因素大概率的與安全相關。那麼，這種更優質的出行社交，又會引起怎樣的反應呢？顯然，在這種「政治不正確」前，輿論不會因為增加了安全而贊同——正如前面所說，安全第一往往是一種幻覺。

自由VS安全

在現行的政策中，順風車沒有按照網約車的規範來管理，而是被定義為一種非營利性的社會互助，合乘各方是「自願民事行為」關係，平台方則扮演了信息中介的角色。

對於公民的社會行為安全，事前預防是一個首要的思路，即用自由換安全。裝監控、嚴審身份，禁入有暴力犯罪和性犯罪記錄者；人臉識別；特定場景的訂單匹配；夜間安全保障機制都可減少案件。不過，司機也許不想讓親友知道，乘客也不想留下蹤跡，卻必須付出隱私的代價。

而且，任何技術，如果有意躲避，技術總有漏洞，比如此次事件中，兇手就是用的其父親的賬號。

更重要的是，人性幽暗而深遠，滴滴與政府可以審查資質，審視過去，但卻沒法洞察人性，預測將來。此次順風車司機殺人，身份資料詳細，不可能跑得掉，這種不顧一切後果的行為，不可預測。

基於公共品供給的政治機制，付出自由的代價，未必能換來安全。那麼，或許，防的思路足夠多了，不妨換個思路。

誰犧牲了自己自由去換取安全，將一無所獲，既得不到自由，也得不到安全！

——富蘭克林

公民的社會活動，是以整個社會為背景的，公民的基礎權利，顯然會影響到公民的社會活動。依據當下的法律，國人無法具有任何器械性防護措施。比如對女性而言，防狼噴霧就是一種全球性的產品。防狼噴霧不是進攻性產品，僅是防衛型產品，其容量也無法對大規模人群進行襲擊。即使禁售，有心人也仍可搞到，也並不難通過辣椒水來製作。即便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雙方都有，這也使被害者在暴力程度上與犯罪者站在了同一高度。

在現實的環境中，體力差異一望即知，而如果有類似個人防衛設備的可能，風險評估就會不明確，犯罪衝動一定程度上也會被抑制。當然，必然會有濫用的情況，但是，任何安全都必然有相應對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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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狂熱的輿論卻冷靜的忽略了這一點。即便女權主義者喋喋不休的呼籲文化改善，並把女性安全提示視為冒犯，但也從來不會呼籲放開防狼噴霧。個體防衛能力下降，必然意味著安全風險上升。某種程度上，這是放棄自由換安全，最後卻喪失安全的典型例子。

公共服務企業責任化

實際上，中國輿論不僅退讓的是個體自由，還讓出了對公共服務的討價還價的權利。作為公共服務的提供者，政府相關機構，很容易得到公眾的原諒——比滴滴們要容易得多，即便現在，也沒看到有對前段時間「自豪的深夜擼串」的輿論的反思。

當個體放棄防衛、政府不被要求，於是，所有的安全要求、公共服務要求，都「理所當然」的指向了企業。白色餐盒，買的是餐館，用的是食客，當管的是塑料製品政策、垃圾回收體系，但最後，輿論指向之下，美團與餓了么背鍋。這就是我所說的公共服務企業責任化——畢竟，這是媒體與輿論還能做到的。

當中國的公共服務責任，在輿論中都指向企業之後，市場仍然會儘力滿足這個需求。某種程度上，市場、特別是互聯網，依靠技術優勢，提供了超過中國社會本身水平的公共服務。當年淘寶就是在信用的一片荒漠之中，依靠支付寶的中介與打分機制，提供了更高的契約水平，從而建立其龐大的電商帝國。時至今日，網上購物，仍然比實體店更有保障。同樣的，滴滴、神州租車、易道等企業，提供了遠超傳統計程車的服務水平。

不過，雖然如此，市場畢竟有失靈之處，這意味著市場解決這類問題是低效的，高成本的，這些領域本應是政府發揮力量的地方。而政府失靈，再次把問題轉向企業，並更加情緒化之後，企業無法達成預期，最終會導致這一領域市場被迫關閉。某種程度上，無視每年2億人次的運量，無視帶來的方便，呼籲關閉順風車市場，就是這一輿論的極端體現。

結 論

媒體誇大了風險，與此同時，又高估了對安全的需求，這必然激發出不真實的恐慌。當這些恐慌被錯誤的歸因為新行業帶來的新增風險，並且解決方案有意識避開個人與政府之後，作為一個邏輯的結果，火力就會集中於企業，出現情緒化的猛烈批評。

即便如此，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批評仍然是必要的，它能促使企業改進，比如提升順風車的安全性；能促進公共政策的改革，比如，接禁防狼噴霧等女性防身用品。但是，一旦這種批評，過於情緒化，或過分失焦，那麼，反而會阻止新業態的發展，行業倒退，進一步的加劇安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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