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陌客 異域尋歸
侯顯輝
鄉土陌客異域尋歸
——讀任曉雯短篇小說《陽台上》
昨天晚上,我一邊擼管,一邊看任曉雯的短篇小說《陽台上》,旁邊的電視機正播《新聞周刊》。李梓萌的腦袋一直不停地點,像是母雞歐歌窩裡的蛋。不知何時,張英雄替代了李梓萌,《新聞周刊》遁於無聲,管也不擼了。閱讀的快感超越了機械的物理刺激,對張英雄命運的關注擠走了腦子裡的蒼井空以及無數個「呀買碟」。很顯然,好小說有治療幻聽和幻覺的功效。
你知道,作為一個屌絲,射與不射,生活都不會改變。但「射」能有瞬間的妙不可言,而「不射」則一片黑暗,連瞬間的快感都沒有。一般情況下,我改變世界的方式就是為它增加一灘白色粘稠液體;這是作為屌絲的我對抗世界的方式和唯一現實的可能。張英雄是另外一套方式。
相遇在夜晚發生。
張英雄也是一個屌絲。虛構的屌絲和現實的屌絲迎面相撞。不同的是,虛構的屌絲手中握有殺人刀,現實的屌絲手裡只握了一個雞雞。
因此,作為讀者或者受眾,我的屌絲身份,張英雄的屌絲身份——使得我們有了天然的親近感——身份上的相同、心理上的接近、甚至姿態上的雷同——有的緊握彈簧刀要復仇、有的想著蒼井空欲狂擼——有的砍殺小學生、有的嘎下抽了。
小人物對於命運的反抗、對塵世的仇恨和不忿,在我們身上,有著相同的印記,甚至在幾億人身上,都有著相同的印記。
我完全確定:與那些自己不會下蛋只會評蛋的書評人不同:你知道,那些書評人,油頭粉面的,像個雞——我的書評有天然的客觀性、心理的同構性、情感的熨貼性。
《陽台上》關注了當下大上海拆遷問題,青年屌絲張英雄的復仇故事。我必須說,書寫一個帶有高貴氣質的城市,一個中國最發達的經濟城市的底層苦痛,是需要勇氣的。首先,需要寫作者規避絢麗的城市時空背景;其次,你必須與這種背景提供的一切格格不入鬥爭。
偉大小說始自良心的追問。關注棚戶區、關注拆遷戶、關注國際化大都市碾壓下的生命個體。這本身即為偉大一種。
對於寫作者而言,崇高不是你做了什麼,而是你的眼神投射到哪裡。
我的周遭一片寂靜。我的視聽完全沉醉。我的雞雞瞬間臣服。
一、這個殺手有點冷:夜與長街的盡頭,鬼影綽綽的青春
任曉雯拒絕對背景的簡要鋪陳,直接把我們引至荒蕪的街道、市井的失序,這背後是生活的失序,凌亂和困惑,沒有背景的鋪陳卻最深刻地切入了生。這與「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是截然不同的敘說模式。作者抽離了自己的感受,把慌亂的人、骯髒的街直面呈現給讀者。
任曉雯的小說具有強烈的畫面感,信息量巨大,她對文字的節制能力和個人情感的節制能力是極其高超的。
——空氣里有股爛紙頭的味道。一隻死老鼠,被車輪碾成一攤淺灰的皮,粘在路中央。雨水將垃圾從各個角落衝出,堆在下水道口的格擋上。塑料袋、包裝紙、梧桐葉、一次性飯盒,濕淋淋反著晨光。
判斷一個作家是否成熟的標準之一,是其切入生活場域的能力。任曉雯顯然具有直接將場域以及場域背後的生活鮮活顯現的能力。這是一個優秀小說家的基本功,事實上這種氣質在影視中是極為可貴的,它不需要語言和對白。我所喜歡的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呂克貝松一開始,很簡單的出場:一條長街、兩個人在行走。
小說超脫了對於某種景物的刻板描摹,從而脫離了一般小說的俗套開場。對於時間與空間背景的交代,她在故事發生的場域就已經完成了。「骯髒的馬路、死亡的老鼠、失修的水道「——這是一個棚戶區、拆遷區,它迫不及待地告別,又閃爍著某種新生活的希冀——「濕淋淋反著晨光」。
小說一開場就具有了某種大師氣質。這是我所喜歡和推崇的模式。
任曉雯還有一種奇異的能力。能寥寥數語勾勒一個階層的人,她對於窘迫的描述自然天成。
——她正靠著煎餅攤,捏著透明塑封袋,一角二角地數紙幣。那股子神情,彷彿在數百元大鈔。
她用空間對比的手法凸顯某種窘迫的存在。主人公的背景布陳在棚戶區,四周則是林立的高樓。這是真實的生活場域,也是藝術的加工地點。
——鄰里幾十戶雙層老宅,像一片盆地,包圍在高樓之間。
她對猥瑣世相的描寫極具殺傷力。
——老俞故作推辭,收下。
——老俞笑著,在腿上嘩嘩甩著毛巾。那是他的洗腳巾,給客人用作剃頭布。
真正的小說家,能寥寥數語抖落出龐大的信息量,這是一個小說家最基本的功底,在70末到90初這一代年輕作家中,任曉雯堪稱翹楚。她寫老張面臨拆遷的興奮:
——又和老婆絮叨,越說越興奮,給妹妹張肅潔打電話。張肅潔道:「還是先想法多搞動遷費。捏著現金,什麼樣房子不能買。」張肅清掛斷電話,讓妹妹打過來。又商量一個多小時。
窘迫生活下,不公塵世間的某種行為,在這裡變成一種渾然天成的狀態臨摹。在生活中,我們不感覺可笑,而在任的小說里突然變得滑稽怪誕,這是優秀小說家能抵達的高度。任曉雯提醒我們,習慣不公不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張英雄和沈重,是生活里的暗影,真實的屌絲,他們鬼影綽綽的青春伴著夜和長街,以及長街上的嘶吼,註定了某種冷酷、呼喊——這種呼喊有著更為深廣的時代內涵——都市改造中那群不該被遺忘的人,那群商業碾壓下的弱勢人群。
二、滬上里弄殺人事件:猥瑣世相背後的愛與恨
除了技巧嫻熟、故事豐滿之外,任曉雯的可愛之處更在於:她甚至有能力在故事間穿插對於時局的嘲諷,這種嘲諷是故事一部分,更為故事本身增色不少。她甚至還能隨意嘲弄一下某人的政治宣教主義。
——「以通情達理為榮,以胡攪蠻纏為恥。」(政治宣教主義下的地方官僚宣教主義)
——此刻,張英雄站在這兒。粉紅有點髒了,變成粉灰色。樓腰懸著一條標語:「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樓旁新立著一隻海寶,約兩米高,舉起的胳膊上,搭晾著一塊疑似抹布的東西,使它看起來像個藍色的店小二。(這一年,上海舉辦世博會,主題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城市,讓張英雄變成了殺手——任曉雯在乎的是人文上而非視覺上的高大上,這是一個作家的良知,是現在很多年輕寫作者不具備的)
——一個月後,張英雄被正式錄用。扣除三百元制服費,一百元培訓費,到手實習報酬四百元。張英雄花二百五十元,買了個袖珍望遠鏡。鏡頭裡的陸家女兒,臉頰多痣,鼻頭小而尖。甚至書架上的書,也一清二楚。打頭兩本,是《民法原論》和《中國不高興》。(看似隨意的兩本書,其實暗示著麻木的執法者陸志強;而《中國不高興》,底層民眾的趣味主流,某種民族主義下的個體卑賤。)
她又不是那種流行的寫作者,她顯然對網遊有了解,比如傳奇。
——張英雄抹掉眼淚,去網吧打遊戲。他玩《傳奇》,不停打怪,卻升級緩慢。一個沒錢買聚靈珠、掛金剛石的人,在虛擬世界中,也註定是個小人物。
她嘲諷的能力兇狠,且技術一流。
——她發現張英雄了,錐子似的下巴狠戳過來:「找誰?」
這個過程中間,有一件事一直令我十分驚異,任曉雯顯然是個女孩,但是她對男人之間哥們的感情描寫竟然也極其精準,似乎她就生活在那群混混之間。必須承認,作為一個男人,他的書寫簡直就是一擊中的:
——張英雄也扔掉煙頭,默默坐到后座。半路,他摘了頭盔。夜風刮著他的耳朵,封著他的鼻孔,還將他的睫毛吹立起來,貼住上眼瞼。沈重在嗷嗷怪叫,像哭,又像唱歌。他們沿著空曠的馬路,超過泔水車,超過泥頭車,超過鬼鬼祟祟的夜行人。路燈光拉遠了每樣物體的距離。張英雄閉起眼。那一刻,他感覺靈魂出竅。
——小嚴喜歡從後面來,她的臀溝有粒痣,這種女人,骨子裡騷得很。張英雄聽著聽著,停止搗弄吸管。
——「現在說說你。有天半夜睡著覺,突然叫喚起來,像女人那樣叫喚。」
「我嗎?不可能。」
「靠,怎麼不可能。就一星期前。夢裡爽過了,醒來不記得,不是白爽嗎。」
張英雄搖頭。
「你搞過幾個女人?」
張英雄繼續搖頭
這是典型的屌絲青年的對話模式。他們壓抑、不甘,沒有性生活。他們分不清愛情和慾望,任曉雯對這種狀態的精準切入,令人稱奇。任曉雯顯然是個女人,她不可能具有男人之間的那種生活和對話,卻了解地如此精確,實屬罕見。
說到底,《陽台上》的所有人物,張家、陸家、沈重……他們都是變革和破碎時代里的匆匆過客,無力反抗由政府和商人組成的強大集團。他們都是故園和異域土地的主人,但卻不是真實的主人。作者義無反顧地把他們的指向極其明顯所在:鄉土陌客,異域尋歸。
尋歸,是所有作者和主人公永生的圖騰。從馬爾克斯到蕭紅,從鐵凝到莫言,古今概莫能外。
三、《陽台上》的藝術價值與不足
小說從來都不可能只是小說,它無法孤立地存在。它是時空的戲劇化呈現,而時空之間,政治無處不在。
1.崇高的社會學意義——中國城市化下的脆弱生命個體
2.典範的文學性意義——技巧嫻熟、結構完美、書寫經典的短篇小說
3.青春寫作的示範意義——從張悅然到郭敬明,這群孩子拒絕在文學上長大,頑固地用夢
囈書寫青春。《陽台上》終結可怕的青春寫作,樹立了純文學的標杆作品。
把故事的場域布置於上海,把故事的時間布置於2010年的上海,上海這座城市因了諸多名流的風雲際會、才子佳人的雪月風花而變得有些「孤傲的高貴」。這種氣質與作者想要表達的弄堂里的猥瑣世相格格不入。
因此,任曉雯選擇了抽離,她在骯髒的街道、落伍的老房子、弄堂里尋找非必然的殘酷,從而使個人情感在小說中的徹底抽離注入了無限溫暖。
儘管如此。我依然覺得兩處遺憾不得不提。
1.一天晚班,張英雄替沈重買煙,遲到五分鐘,進門見收銀台前堆著人。小嚴聲傳十米:「昨晚殺人啦。」整個樓面攪起來。顧客忘了買東西,擠著挨著,豎著耳朵,唯恐錯過精彩。小嚴不停進出,收集情報:「咖啡店的Julia說,被殺的是個城管。」「美甲店阿芬說,被殺的是個搞拆遷的。」「小冰說,昨晚一群人打一個人,她聽到骨頭斷掉的聲音,咯嚓--嚇死人了。」「Kevin說,沒死人,重傷,送醫院了。他表哥在派出所。」
洛經理說:「好了好了,專心上班。」
「啊呀呀,洛經理,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殺人呢。你見過嗎?」
「我也沒見過,」洛經理唬著臉,唬不住,笑起來,「殺人有什麼好看。」
沈重和張英雄溜出去。街尾書報亭邊,果然有攤血跡,乍看像泔水漬。沈重蹲下,趕走蒼蠅:「你聞聞,比狗血腥多了。」
張英雄後退半步,假裝觀賞過路女孩。
沈重道:「會不會是你仇家?」
「沒那麼巧。」
「是沒那麼巧,你還有機會。看了那麼多古惑仔,膽量練出來沒有?」
整整一天,張英雄想著那血,和粘在血上的蒼蠅。他有點噁心,像被逼生吞了肥肉,卡在喉嚨口,上下不得。他躲進「小包房」出神。
上述這段描寫,是多餘的。張英雄的殺手本色隨著父親去世,暗示已經很多。不需要這點書寫來進一步鋪墊,結構了進一步稀釋了作品的緊湊感覺。
張英雄張臂抱住她。她「嗯嗯」叫起來,掙脫出手,舉著煎餅,生怕被碰落。張英雄將她壓在鐵門上,一親,親到她的額頭。她頭髮里有股蜂花洗髮水的味道。他也用這牌子。她又矮又小,乳房冷冷的,像兩塊果凍。張英雄隔著衣服,握住其中之一。那個瞬間,他觸電似的,湧起一股羞愧。陸珊珊不動了。她伏在他臂彎里,後頸皮發著燙,背脊沾到門上鐵鏽,一條條的。張英雄抱緊她,又鬆開她。他回憶起甜蜜的時刻。她仍然不動。他像擺放玩具似的,將她身體擺正,一隻手仍戀戀不捨,搭住她的胳膊。她撿起煎餅,摳掉餅面污垢。張英雄掏出一把鈔票,遞到陸珊珊面前。「賠你的早飯。」她懷抱煎餅,繞開他的手。她抱得那麼緊,彷彿那是她的寶貝。這個時刻,晨光倏然溫暖。張英雄睒睒眼。陸珊珊越走越小,轉了個彎,消失在一片金色之中。
這個結尾與作者一開始就與故事保持的刻意疏離是矛盾的。作者最後還是沒有把握住自己的情感,事實上,這也是作者全文唯一一處流露情感的地方,但過於羅嗦,沖淡了先前的努力,顯得畫蛇添足,直接用最後一句話結尾就好。作者必須學會行文的冷酷,禁得住個人感情傾瀉的誘惑。
2.依稀看見了某種痕迹,試舉兩處。
——上午八點,陸志強出門上班。走到房管所,大約花半小時。有自行車駛在人行道,他像用後腦勺看到了,往旁一避,自行車超過去。他踩到了狗屎,在樹榦上蹭蹭鞋底,繼續向前。除此之外,他動作機械不變。頭頸前傾,雙肩微聳,一手拎公文包,一手甩如鐘擺。甩一段,換個手。他換手越來越頻繁,彷彿行走已是令人生厭的任務。(契訶夫)
——每逢雙休日,有個年輕男人來做客。陸家女兒穿起連衣裙,頭髮光溜溜盤在腦後。她轉動脖頸的樣子,讓張英雄想起天鵝。(張愛玲)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語言系統,任曉雯的小說語言系統高度和諧統一,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這種風格是作家最寶貴的財富。
4.留有足夠的想像空間,但是缺少「閱讀震驚」,閱讀震驚是短小說的必殺器,任曉雯最終放棄了全文升華的機會。
——宋放有沒有死,不清楚;
——陸姍姍與張英雄有無相愛,不清楚;
——陸家父女的曖昧關係,不清楚;
——張英雄最終是否復仇陸志強,不清楚。
須知,在所有的「不清楚」中,任何一個情節都為作者提供了實現「閱讀震驚」的機會,都被一一放棄。
因此這篇小說,技巧上嫻熟,情節上不完美。閱讀震驚,是短小說的利器;書寫閱讀震驚,則是基本功。任曉雯在最後的情節設計上最終還是向自己的情感屈服了,這是一大遺憾。
總體來說,這是一個看似冷酷實則無比溫暖的情懷小說、精品短篇,願主珍惜此女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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