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里的清奇女子

文｜筠心

前幾天，微信群里有人問，最近買了什麼書？還說自己一摞摞地買，卻大半束之高閣。其實，我有很久沒買書了，一是因為閱讀速度太慢，一本在握費時良久；再者，前些年買得有點瘋，庫存滿滿，一時半會兒消化不完。最令我開心的是，去年讀完了《聊齋志異》上中下三冊。雖然是明清淺顯的文言文，但要連註解一塊兒讀，工程並不小。好在小蝸牛一般，我終於爬上了葡萄架，自然收穫不小。

首先對於想要寫短篇小說的作者，蒲松齡絕對是一位好老師；其次，我還發現《聊齋志異》與《紅樓夢》一樣，都是為閨閣昭傳，在女性地位偏低的時代，這真是難能可貴；而蒲松齡自命「異史氏」，於篇尾所發表的真知灼見，非但不多餘，且常給人以畫龍點睛之感。

這樣一本好書，不做些筆記，便輕輕放過，如同入寶山而空手歸，是極可惜的。所以，去年我寫了三篇讀書筆記：《聊齋志異》里的脂粉英雄、知己之情、無言之情。今年繼續，將書中清奇別樣的女子摘錄一篇。當然，各花入各眼，也許你覺得她們並非最佳。

01

嬰寧

俗話說，怎樣的年齡，怎樣的心態。小姑娘時，見到漂亮的同齡人，往往想的是：我若扎這種辮子，穿這條裙子，會比她好看嗎？那是競爭的心理。上了年紀，則不同，特別是有兒子的媽媽，瞧見可人的女孩，腦子浮現的竟是：給我做兒媳倒蠻好。疼愛的心理佔了上風。

可是，如果是嬰寧這樣的女孩呢？固然容華絕代，但笑容可掬過頭，整天有事沒事，笑個不停的「傻白甜」，你還會喜歡嗎？嬰寧名如其人：年已十六，獃痴裁如嬰兒。這是養母對她的評價。

然而，果真如此嗎？且看她兩次攀樹摘花的異同。所遇男子皆凝視傾倒，前次更被偷偷捏了手腕，雖笑云：「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卻不真心惱，因為看出對方只是愛慕，情難自禁。而後次，面對登徒子般不懷好意，想揩一把油的鄰人，則毫不客氣，使他自食其果。

可見，嬰寧之笑不過一障眼法，掩護其狐母生，鬼母養的堪憐身世。等到受婆婆教育：「人罔不笑，但須有時。」竟從此改憨痴為端莊。一日，甚至反笑為哭，對夫涕零，說希望能使養母歸葬，以報撫育之恩。世人讀嬰寧，總覺得她天真爛漫，殊不知情與慧皆隱於孜孜憨笑中。

02

翩翩

都說，寫詩學杜甫易，學李白難。因為詩仙的才氣來自稟賦，絕非效仿可成。同樣，聊齋里翩翩的仙氣飄飄，我等一干俗人，亦只有艷羨之份。翩翩到底有多仙？請看她收留浪子羅子浮。你可知他有多不堪：嫖宿娼家，千金散盡，一身梅毒瘡潰爛，惡臭充鼻，被眾妓趕出。在街上行乞，路人避之不及。

當然，印度的德蘭修女，亦將垂垂將亡，遍體流膿的窮人領回家。為他們清洗傷口，擁抱安慰，給予臨終關懷。超乎常人的仁愛，使得她因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可是，翩翩則更進一層，為羅子浮治病療瘡，剪葉裁衣，絮雲作襖，最後還與其結為秦晉之好，並生子娶婦，共享天倫。

可恨之人亦有同情處，翩翩的境界已類釋家、基督。而當羅子浮改邪歸正，思親言歸時，翩翩並不十分挽留：「去住由君。」甚至對於親生子，亦揮揮衣袖，只道：「暫去，可復來。」實際，從此仙塵永隔。

翩翩的洒脫，對於七情六慾的我們，終歸難學。不過，翩翩所唱之歌，倒可以借鑒幾分。「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紈。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人生真諦，孰輕孰重，已囊括於此曲也！

03

顏氏

戲曲不乏女扮男裝的故事，比如花木蘭、孟麗君，所以聊齋里的顏氏不算很新鮮。孤女顏氏，名士後裔，所貴者才也，一教便會，過目不忘。顏父在世時，曾感嘆：「吾家有女學士，惜不弁耳。」弁指男人的帽子。雙親俱亡，無人把關，顏氏誤嫁繡花枕頭。只得認命，一心一意督促丈夫勤學苦讀。然而，人力拗不過天資，雖一試再試，始終榜上無名。

因此，男人心灰意懶，甚至嗷嗷悲泣。氣得顏氏丟出一句：「君非丈夫，負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視之！」說自個若是男子，取高官厚祿，猶如彎腰撿根草芥。瞧這牛吹得！可是，顏氏真就做到了。易裝後的她，縣試鄉試會試連捷，數年間官至御史，將青綬銀印收入囊中。不但實現自我價值，還連帶一家雞犬升天。顏氏說，丈夫無能，自己負氣為之。可是，能力有大小，強求不來，儘力就好。望子成龍的父母亦須記。

04

綠衣女

綠衣女的故事可謂聊齋典型題材，書生秉燭夜讀，妙齡女子推門而入。這大概亦是蒲松齡數十年在外，孤身於縉紳之家設帳授學時，常常幻想的景象吧！送上門來的女子，無外乎嫵媚多情。綠衣女不能免俗，然而她的膽怯與疑懼，又十分與眾不同。

明明歌聲悅耳，卻只肯輕輕唱，因「恐他人所聞」；唱完，還要開門巡視，說「防窗外有人」；臨別，又囑相送：「君佇望我；我逾垣去，君方歸。」如此小心翼翼，居安思危，彷彿曾飽受憂患。也得虧謹慎，綠衣女——實際小綠蜂，才能在書生的幫助下，擺脫蛛網，保住性命。「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綠衣女可以為吾等之師。

05

小翠

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聊齋里有不少報恩故事，比如獐叟與花姑子父女，為報放生之恩，不惜損己道業；再有大力將軍，以半數家產重謝恩公；而狐女小翠之特別，在於以再造之福報無心之德。

小翠之母因避雷之恩，將嫣然展笑，神仙似的女兒嫁與王太常家的白痴兒。照常理，得此佳婦，公婆疼惜唯恐不及。可老兩口，或為嬉鬧小過，或不分青紅皂白，即唾罵相加。小翠憑藉智謀，兩次出手，為王太常化解宦海危機；並使痴呆兒幡然蘇醒，通曉人事。這樣的功臣，只因失手打破玉瓶，被公婆交口呵罵。剛烈的小翠，盛氣之下，一走了之。

讀者閱此，可有「走得好」之嘆？之前，小翠之母拒聘金：「彼意適，我願慰矣，豈賣菜也而索直呼！」意謂不是賣女，只要小翠過得好，自己心愿已足。而後，為一瓶之價值，王太常夫婦翻臉無情。堂堂太常寺卿，鄙陋若此，竟不如一狐。

所幸王公子有情有義，對小翠念念不忘。兩年後，夫妻破鏡重圓，然而人狐殊途。等到說服公子娶得佳偶，小翠便功成身退，從容離去。此等深情與境界，世間可有一二？

06

黃英

《論語?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可見孔子提倡「安貧樂道」，這種思想亦影響了一代代讀書人。據稱兩宋文壇，能夠與屈原、陶淵明、杜甫媲美的，非辛稼軒莫屬。但提及他在帶湖的豪宅，富麗堂皇到大儒朱熹都為之驚嘆，生財有道的稼軒，品格境界似乎要打折。

持此論者，不在少數，包括聊齋《黃英》裡邊的馬子才。他與鄰人黃英、陶生姐弟因愛菊種菊，而成為知己。可是，當陶生決定賣菊謀生時，馬對此十分鄙夷。他的理由是：「仆以君風流高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意謂陶生庸俗，辱沒菊花之高潔。陶生不以為然：「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

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為謀。安貧的馬子才與致富的陶家姐弟，應該是漸行漸遠。但誰知，喪偶後的馬竟娶黃英為妻。婚後，他不甘心「依裙帶而食」，極力主張AA制，甚至鬧分居。但耐不住思念情深，最終夫隨妻富。

讓人奇怪的是，黃英到底有何魅力，使得極度追求清廉的馬子才，甘於趟渾水？一個經營有道，口才極佳的絕世美女，關鍵見解不凡。聽聽她說的：「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黃英姓陶，所以稱「我家彭澤」，她的意思是做陶淵明那樣的隱士，未必要受窮。重要的是精神，而非表象呀！

（圖片系戴敦邦聊齋人物畫，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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