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會裡最小的觀眾
作者識|一幅接著一幅的耀眼畫面躍進我的視線,讓我心動:德羅克洛瓦、庫爾貝、畢沙羅、德加、修拉、高更、瑪麗?卡薩特,畢加索,馬蒂斯,博納爾,維亞爾、布魯蓋爾、夏加爾、巴爾蒂斯……
你是白晝我是夜之五
大都會裡最小的觀眾
文、畫|趙蘅
紐約時間2018年3月22日是小禾崙終生難忘的日子。一個月零二十天的他進了世界第二大藝術博物館——紐約大都會。
他還不會說話,不會走,甚至連爬都不會。可他確實是進到館裡了,連黑皮膚的安檢先生都要對他報以歡迎的微笑。他們看他,包括那些做出驚喜表情的觀眾們視線,都來自一隻挎在禾崙媽媽胸前的黑色布包,外表看它只是一隻普通的的雙肩包,細看才發現這是專為嬰兒備用的口袋,口袋下方有兩個開口,禾崙粉嫩像蓮藕一般的兩條腿便是從這裡伸出來的。
這會兒他的小腦袋正冒出背帶上端出口淺淺一點點,在還有積雪的館外,他是被一頂灰色的小毛線帽子包裹的,進了門,媽媽怕他熱,摘掉了。媽媽也脫掉了雙排扣白色羽絨衣存進衣帽間,身上只剩下一件同樣灰色裸露脖子的打底衫。奶奶說這多冷,媽媽說沒關係,有他(禾崙)貼在身上很熱。
眼看這一路走來,兩根沉沉的背帶已將媽媽的雙肩勒紅了。
三代人結伴去參觀
這天參觀的議程是臨時決定的。昨夜的迷路並沒有動搖鶇兒堅持爸媽應多看大都會的意見。「Lee(他稱妻子的英文名)也想去,」「禾崙也需要動一動」Lee補充說。
可是如果要一起去,正在哺乳的媽媽勢必要先做完早上這些瑣瑣碎碎的事,並且勢必帶上吃奶的寶寶。
磨到上午十一點,一行四人,禾崙的爺爺奶奶,兒媳lee(安靜),孫子禾崙才出發。我心想有洋兒媳陪伴帶路,我們就不用多費口舌,一定會順利得多。
這一趟確實不近啊!
當然完全是按照鶇兒畫的路線圖,先在Brooklyn(布魯克林區)的家門口百老匯大街登上天橋,搭乘地鐵J 線。坐4站下車,不出站,直接轉綠色的4號或6 號線,再坐4站下車,到達紐約的上東城,即86th Street(第86 街)。
事後查了地圖,我們此行等於是在紐約地下跨越了車路必經的幾座連接西東城區的大橋——Brooklyn Bridge(布魯克林大橋),Williamsburg Bridge(威廉斯堡大橋)和Manhattan Bridge(曼哈頓大橋)。
這還不算,出了地鐵還要步行三個街區過兩個十路口,方能抵達Fifth Avenue(第五大道)。近午時,肚子早咕咕叫了,要是直接進館參觀,那且出不來呢。於是就先到附近的一家叫 Panera BREAD 的餐館吃點東西。又是西點,為填飽肚子,也認了。
第一次見到孫子禾崙的樣子|彩鉛|2018年3月13日-紐約
如此顛簸,小禾崙只顧貼著媽媽胸脯睡著。即使醒了,在轟鳴不絕,陳舊並不敞亮的地鐵車廂里,他看到周圍那麼多比自己大得多的乘客,也不害怕。哭過幾聲,媽媽一拍一顛,又踏實睡去了。在西方沒有坐月子的概念,這次來紐約親眼見到兒媳竟是這樣帶著嬰孩出出進進,開會,拜訪,參觀,什麼事也不耽誤,要是在國內,那些辛苦萬狀的老人家們,早就心疼壞了。
一年前托馬斯館長辭職了
1871年,由藝術家和銀行家商人們共同發起的倡議,在同年4月13日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憲章》里得以通過。那真叫一個效率!經過和時任的紐約市長商議,確立建館宗旨是為發展鼓勵藝術及其在社會生活的應用,推動藝術教育和指導作用。
從此大都會在紐約中央公園東側的一大片土地上興建紮根。
和任何新生事物一樣,大都會從1872年2月20日首次開館,百餘年來同樣歷經了各種波折。首先是歌德式建築設計不合潮流。因而第一次開放是在位於第五大道681號的一幢大廈里。那時的藏品很少,幾乎是由約翰·泰勒·約翰斯頓(John Taylor Johnston)的私人藏品來充斥,而這位先生只是一名愛好藝術的鐵路職工。但這一現象很快就改觀。出版商,藝術家通力合作,收集了來自歐洲的174幅繪畫,加上羅馬人的石棺,已很有陣容了。
1873年,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搬出第五大道,到第14街128號道格拉斯大廈安置。這時已採購到了賽浦路斯文物,一個叫盧吉·帕爾瑪·德·塞斯諾拉(Luigi Palma di Cesnola)的私人收藏。
大都會始終恪守最初的信條,海納百川,包羅萬象,只要是有利於藝術傳播和教育 。尤其進入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之後,中國,韓國,希臘羅馬,美洲土著藝術,阿拉伯,土耳其,伊朗,中亞,南亞,十九、二十世紀早期的繪畫和雕塑,古代近東藝術等統統收集而來,用了十五年的不懈的改造,以新藝術畫廊,開放特展,教育中心,圖書館不同形式向世人展示這座可謂記錄著「人類過去」的殿堂。
我們現在見到的這座龐大無比的藝術博物館建築總長度差不多400米,佔地180000平方米,比1880年代的館址大20倍。它擁有 300萬件藏品。近期正在舉辦巴黎國家花園和私人花園油畫特展,醒目的廣告海報從一踏上這條通向大都會的大街起,老遠就能看到。
九年前我來時還是免費參觀,捐款是自願的。那次我一激動掏出了20美元,領到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紀念章。而今政策變了,一張門票25美元必須購買,然後給你明後天的贈送票。經濟壓力不堪重負,赤字接近4000萬美元,也許這是坐了九年交椅的館長托馬斯·坎貝爾(Thomas P. Campbell)先生於2017年3月1日宣布辭職的主要原因。
聖母聖嬰的靈感
和所有的西方藝術博物館一樣,源自中世紀繪畫總是佔領前幾位的展廳。而其中聖母聖嬰的畫像,包括同一題材的塑像,不計其數。
要是以前,我會因這過於久遠古老,走馬觀花似的一帶而過。這些老古董,用礦物研磨的顏料畫在木板上的畫,沒有光感,呆板,僵化,千篇一律,哪有印象派作品那樣的活躍,光彩奪目?更主要的是,好容易來一趟參觀,後面要看的實在太多,時間不允許多逗留在此,雖然內心也會泛起一絲不敬之歉。
然而這回不同。
當一幅又一幅的聖像再次呈現在眼前時,我的身邊多了洋兒媳的陪伴。看畫就是這樣,尤其是油畫,走近看看,退遠看看,有時恨不得貼著鼻子細細琢磨,這當然不行,我們只能站在本館規定距離的範圍外。
這會兒,Lee雙手捧著這隻包裹著她熟睡的小寶貝、我們孫子的挎包,走到了大約畫於一千三百年的木板油畫,杜喬的作品《聖母和聖子》前。我的眼睛忽然一亮,天啊,這禾崙母子倆太像瑪利亞和她的孩子耶穌了,那白晢的膚色,栗色光潔盤成髻的柔發,那凝視禾崙充滿憐愛的眼神,禾崙那嬌嫩滾圓的頭,就像一簇聖火,散發出鮮活而美麗的生命之光。
這不就是一幅聖母聖嬰現實版的畫面嗎!
聖母|油畫 彩鉛 油畫棒|2018年4月
聖母|油畫 彩鉛 油畫棒|2018年4月
思緒不由得飛回到2009年8月29日底特律的教堂婚禮。我的鶇兒終於結束了漫長而曲折的愛情之旅,邁入婚姻的殿堂。底特律是Lee的故鄉,我也因此第一次飛往美國。四年後我用文字追憶了婚禮現場的心境:
「當我和親家母、一位高大美麗的夫人在眾人注視下並肩步入教堂,唱詩頌歌響起。神父示意我們徑直走到閃爍的燭燈旁,一起點亮。那一刻,我漲紅臉頰,她也一樣。
鶇兒靜兒在婚禮儀式上|圓珠筆|2009年8月29日-底特律
接著,同是高大的親家公挽著愛女、我的兒媳款款而來,雪白裙袍,襯著她姣好的臉蛋。我的鶇兒立在台上含笑迎接他的新娘,他一身黑色燕尾禮服,胸前別著一朵粉花綠莖馬蹄蓮。我的寶貝從來沒這麼帥過,他真給我們中國青年爭了氣。只有在電影電視劇里見過的西方婚禮場景,已真真切切身臨其境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親!
往下自然是最令人動容的時刻,新郎新娘分別面對神父發出生生死死永不分離的誓言。親吻剎那間,美貌如仙的靜兒喜極而泣。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為孩子們,也為自己的過去……」
八年過去,他們有了愛情的結晶禾崙,這真是又一次喜極而泣啊。
參觀間隙,Lee和我打招呼,她要到餐廳換尿布,餵奶,約好一會見。我不放心再去看她時,她正坐在一個清凈的角落,禾崙還是像個秤砣沉甸甸的壓在她懷裡。母子倆正臉對臉笑著,那神情像是凝固在展廳聖像畫下那樣,一種樸素又神聖的靜謐之美。
這一刻我明白了一個真理,我們所有的母親都是聖母,不分國別,不分種族,不分信仰。我深信不疑。
和同行前輩交集的故事
和洋兒媳一起參觀真好,她是美術史博士生,和我一樣,不僅看畫家作品,更注重研究畫家的背後。
十九世紀以來的繪畫藝術。是我們大陸畫家,甚至是大多數的觀眾最熟悉也最喜愛的時期,一進館我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先去看了巴黎特展。
通向特展的走廊里陳列有拜占庭的雕刻和珠寶飾品,雖件件精湛,也顧不上細細欣賞了。
能在紐約看到來自法蘭西的經典藏品,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許多如雷貫耳的大師名字,對我這個用功的油畫進修生,如數家珍。羅伯特藏畫展區是一個環廊,開放的一間一間,形成半弧狀,從一層到二層。廊外是博物館中央,巨大的水銀吊燈到高層懸到底層。
一幅接著一幅的耀眼畫面躍進我的視線,讓我心動:德羅克洛瓦、庫爾貝、畢沙羅、德加、修拉、高更、瑪麗?卡薩特,畢加索,馬蒂斯,博納爾,維亞爾、布魯蓋爾、夏加爾、巴爾蒂斯……
向大師致敬|水彩 彩鉛 油畫棒|2018年5月
今天再次面對,近距離地查找他們筆觸和色彩,這種與原作同呼吸的幸福感油然升起。
才了解馬奈畫《吹短笛的男孩》,源自他參過軍的經歷。他同情巴黎公社,他的驚世駭俗的《草地上的午餐》奠定了他的地位。他的落補丁似的的塑形鋪色法對我很有啟發。
莫奈一揮而就的《日出印象》在首展中曾被嘲笑。他的兩任妻子都早他而去,他一生堅持寫生,恪守光線變化了就一筆不畫,誕生了《盧昂教堂》系列。這一信條至今還束縛很多中國畫家,包括我自己。
雷諾阿出出身貧寒,卻在歡樂美艷的畫面中絲毫看不出一點悲觀,灰心,憂傷。他也是娶了被她畫的女子。他晚年患了類風濕病,必須靠人把畫筆綁在他手指尖才能工作。去世那天早晨他還在作畫,畫的是花,據說放下畫筆時他說:「我感到我今天又學到了一些東西。」我臨摹過他的《包廂》;「一個抱稻草的小女孩」作為媽媽的生日禮物。
梵高的作品仍然是觀眾最心儀的畫,他的向日葵,星空,麥田,捲雲,1889年的《麥田裡的絲柏樹》讓那些老觀眾久久駐足。我到過他自殺的村子奧威爾,他畫過的景物留存至今。回國我寫下了一篇《我會嫁給反梵高嗎》。
梵高《麥田裡的絲柏樹》前的老觀眾|水彩 彩鉛 油畫棒|2018年5月
塞尚的故鄉埃克思城我也去過,從此喜歡畫全景。三年後出版了《現代繪畫之父-塞尚》。
「在藝術史上,畫家們有史以來,第一次用自己獨特的畫法去描繪大自然,並且創造了他們自己獨特的繪畫技巧。」(《十九世紀畫技》英貝納·頓斯坦著)
這一開先河,讓我們後人享用了百餘年。
我還臨摹過馬蒂斯的《穿綠裙的女孩》。
尤特里羅被列為巴黎畫派,這個可憐的私生子,畫出了憂鬱的巴黎街道。我在畫《隔開屋頂的河》時借鑒了畫白牆的斑駁。
原先只知道拉·托爾畫燭光最厲害,曾在油畫《豆油燈》里體現。沒想到他畫的靜物畫,那果盤裡的蘋果,堪稱造型結實的典範。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法國農村風景畫展在北京展覽館展出,曾轟動一時的盛況,至今記憶憂新。其中朱爾?巴斯蒂安? 勒帕日的大幅油畫《垛草》,《收穫時節》(也叫《十月,收穫土豆》),《聆聽聖言的聖女》,畫得好極了。大都會以大面積的牆面為這位專事描繪農民的天才畫家展示,他的作品曾在十九世紀中後期法國沙龍展出,可惜36歲就病逝了。
下午茶後我們最後去了一個獨立展館,在休息廳一側。進門右邊是英國人到美洲開發初期的古典傢具。左側從介紹世界行活的鼻祖發跡的路線和他的作品開始,迎來了康斯坦丁和透納的大批傑作。
出館後lee問我們要不要去附近的中央公園走走,好啊,我們說,可我只擔心她這樣長時間帶孩子,會不會太累?
昨日的大雪已結成美麗的雪掛,lee 邊走便介紹沿路的景緻典故,我們也聽不大懂。只是大口呼吸這冰涼清澈的空氣。白的雪,深藍的影子,與園中橙紅黃色的屋頂相映。路面時有坡處,最高處可以遠眺紐約市容。
穿越了公園再去搭乘返程地鐵。過街時,巧遇幾輛十九世紀樣式的馬車駛過。
不由得記起昨天我和老伴參觀大都會到閉館最後一刻的場面。突如其來的大雪將那些大半天還和我們一起在展廳前流連忘返的觀眾們(老人,美女,俊男,黑皮膚,黃皮膚,白皮膚,來自各國各地的人和他們的小孩),全都擁到一層大廳里。從存帽間取出的衣服,圍巾,雨具全都派上了用場。我也裹緊了大衣,壓實了帽子,但出門忘帶傘了。
在我們的身後,一間又一間的展廳已被工作人員莊嚴地合上了門。
大都會閉館之後|水彩 彩鉛 油畫棒|2018年5月
藝術瑰寶們將繼續傳世,饋贈於世代人類,只要你沒有偏見。
兩天後我們就要離開紐約。真希望有一天,孫子禾崙能自己走進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我牽著他的小手參觀,那有多美!再奢望點,假如我能活到被他攙扶著參觀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大段地對他講講奶奶和畫家的故事了。
完稿於2018年5月12日,修訂於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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