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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季羨林先生的一次家宴

1973年9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傍晚。我騎了一百多里的自行車,渾身泥濘地從河北農村中學回到家裡,見父親的精神好多了,是母親去世後從未有過的。他身後站著一位敦厚質樸的老者,父親向我介紹道這是盛紫舟伯父,濟南一中的退休語文教師,老伴也剛過世,來和父親做伴一段時間。

第二天,收到一封信,是季羨林先生給盛伯父的,邀請他星期一中午去北大,季先生將以家宴招待。盛伯父說不認識路,很想讓我同行。父親與季、盛二伯父是山東臨清的同鄉,都是靠獎學金上學出來的。自小,父親就跟我多次介紹季羨林先生,激勵我以季伯父為榜樣發憤讀書。60年代,在北京二中讀書時,季先生的散文一在報紙上發表,我就如饑似渴地捧讀。我的啟蒙老師、著名散文家韓少華在星期文學講座上還精細地賞析過季先生的《夾竹桃》。拜見季先生,是我嚮往已久的。然而,按規定星期一必須返校,遲歸必定要受批評。我考慮再三,還是想見季先生的心佔了上風,星期一上午毅然和父親、盛伯父一起前往北大拜謁季先生。

本文作者(左)與季羨林先生合影

這天秋高氣爽,金風颯颯,未名湖畔風景宜人。我們邊走邊打聽朗潤園怎麼走,恰好遇上一位我大串聯時認識的北大學生。他知道我們是去拜訪季羨林先生之後,指指北邊的路,故作驚悚地說:「他可是反江青的啊!據說還藏過一把菜刀……」盛伯父和父親斜了那人一眼,像沒聽見一樣,徑直向北邊走去。

到了朗潤園,按信上的地址找到13樓1門201室,盛伯父敲響房門。門立刻開了,兩位老年婦女在門內迎接,一位年長一些,黑瘦,顯得很精幹;另一位白凈臉,丹鳳眼,看得出年輕時長得很標緻。盛伯父稱年長的為老祖,叫白凈臉的為德華,並介紹父親和我是山東臨清的同鄉。我連忙叫老祖奶奶,叫德華伯母。兩位老太太異常高興,迎我們進去。

這是一套三居室,廳內一位中年太太正在一張圓桌上擀麵條,對我們不理不睬,兩位老太太也不搭理她。季伯母指指敞開著門的一間大屋對我說:「以前你季伯父就在這裡用功。」我朝屋內望去,只見斜放著幾個書架,很凌亂,像是沒有住人。伯母悄悄說:「現在只有小屋和廚房完全歸我們用。」於是領我們走進小廚房坐下。廚房很狹窄,放了一張圓桌、幾個圓凳,就幾乎很難轉身。老祖忙著沏茶,季伯母招呼我們說:「羨林還沒下班,中午12點才能回來,下午2點又得去上班。他囑咐我倆迎候了。」

等了一會兒,一位穿灰色制服的清癯老人回來了。他見除盛伯父之外還有兩人,不覺一驚,悄悄問老祖,老祖和季伯母說是老鄉,他即刻轉驚為喜,向我們熱情招呼,在小廚房的圓桌旁坐下。父親雖然和季伯父同是山東省和清平縣獎學金供出來的,但由於學的是理工科,倆人很少接觸,然而一通報姓名張清濯,畢業於北洋大學茅以升門下,專攻橋樑道路,季伯父很快就想起來了,連說:「知道,知道。我家的官莊與你家的大丁庄相距僅十里路。」我說是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自小就喜歡季伯父的散文,並背誦了《夾竹桃》的開頭兩句:「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季伯父一下子興奮起來,擠到我身邊的圓凳上坐下,忙問:「李長之現在怎麼樣了?」

我低聲說:「『文革』一開始就掃廁所,我去年離校時還在掃。」

季伯父嘆了口氣說:「李長之也是山東老鄉,我跟他是很熟的,1960年見過一面,問他怎樣,他一扭臉說,沒什麼。還是那股犟脾氣。」接著就是沉默。

我為調和氣氛,又把話題轉到散文上來,說也喜歡楊朔的散文。季伯父嘆口氣說:「楊朔已經不在了。」

「怎麼?」我孤陋寡聞,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自殺了!」季伯父感慨道,「經不起衝擊,還是自己性格脆弱啊!我跟他是很好的。」

又是令人感到心痛的沉默……

老祖和伯母端上了菜,準備開家宴。我說是來送盛伯父的,見到季伯父已經心滿意足,家宴就不參加了。季伯父和老祖、伯母三人馬上一起挽留,我和父親只好留下。這時,老祖又找來了多半瓶啤酒,給我們四位男人斟上,飯桌上立時歡樂起來。季伯父指著老祖說:「這是我的嬸母,1962年叔父去世,和德華一起從濟南來到北京,因為不是直系親屬,上不了戶口。我們全家卻一致留她,她是我們季家的功臣啊!」

季伯母親切地看著老祖說:「別看我比老祖小几歲,身體還不如老祖呢,家裡的事兒主要靠老祖操持。」

老祖微笑著說:「這一家人都很孝順。」說著,端上一砂鍋味道淳厚的燉肉滷雞蛋,先給三位客人盛上,又親切地叫著「羨林」,給季伯父盛上。季伯母連忙搶過勺子給老祖盛上,讓老祖坐下,由她來照應。老祖才坐定了,一邊吃飯,一邊望著季伯父,一有需要,立刻停下照料。

這時,有酒有肉,宴席上和諧安樂,季伯父興頭又來了。說道:「我和臧克家是極好的朋友,每年都要見面,克家就很樂觀,身體也很好!」

父親插嘴道:「聽說有人講臧克家能活一百歲,他還不高興,說他能活一百二十歲。」

季伯父笑笑,肯定地說:「能活的。仁者長壽嘛!」

我說:「是啊,像聶元梓、譚厚蘭之類就長不了!」

季伯父興頭更高了,站起來說:「一次老佛爺在大禮堂講話,從禮堂頂上吊下了一串破鞋。」全席哄堂大笑,我感到這五位老人恐怕是「文革」以來從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就乘著興頭說:「老佛爺現在是完了!」

季伯父轉為嚴肅,抬起右手,指指上面正色道:「問題並沒有解決,她的後台江青還在台上呢!」

一語驚人,全席立時鴉雀無聲。老祖警惕地望望門,又開門瞅了瞅,見過廳里並無那位太太的身影,才放心地又關嚴了門。

季伯父的犟勁更沖了,挺直脖子,精神矍鑠地說:「沒關係的,都是老鄉,自己人,不怕的。」

我這時才見到了真正的季羨林先生!

一會兒,季伯父的兒子來了,他是中國科學院的翻譯,小時候在濟南上學時,盛伯父教過他語文,是盛伯父真正的學生,一會兒稱盛伯父,一會兒又稱盛老師,尊敬得很。

不覺已到一點多了,一直沉默寡言的盛伯父說:「我們走吧!」季伯父一家送我們到樓門口,走得老遠了,我回頭望去,見季伯父一家人還在門口向我們招手,我的眼睛濕潤了……

【來源:齊魯晚報文/張夢陽(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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