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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氣長存——永遠的汪曾祺

文氣長存

——永遠的汪曾祺

莊嚴

汪曾祺老先生最近又「火」了。

最讓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他在散文《夏天》里寫的梔子花: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人說是「碰鼻子香」。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的著嗎!」

此文一經朋友圈流傳開來,甚至有朋友問我:這真是汪曾祺寫的嗎?

大概我們習慣於把汪曾祺當成一個溫厚持重的老先生。「他媽的」,是市井言語,就像狗肉一樣,雖然說著痛快,吃著香,終究是上不得檯面的。

然而汪曾祺從來都不是一個正襟危坐的老學究,倘若多讀些他的文章,你會覺得,僅僅「作家」、「戲劇家」的身份,已經不能準確地概括汪曾祺的一生。如果非要說些什麼主義,他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一個「有趣主義者」,如果一定要當個什麼「家」,他大概是一個真正的「生活家」。

1920年,汪曾祺生於江蘇高郵一個封建士大夫家庭。然而在他的文章中,在他一生的經歷中,我們從未見到過革命青年背離封建家庭,走向新生(如巴金的《家》)的橋段。他對於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繼母,一生都懷有很深厚的感情。

他深情地懷念自己的父親:

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裡,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裡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只是清唱。……父親那麼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個下午,還挺高興。我十七歲初戀,暑假裡,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秋天,買來拉秧的小西瓜,把瓜瓤掏空,在瓜皮上鏤刻出很細緻的圖案,做成幾盞西瓜燈,西瓜燈里點了蠟燭,灑下一片綠光,父親鼓搗半天,就位讓孩子高興一晚上。我的童年是很美的。

我很想念我的父親。現在還常常做夢夢見他。我的那些夢本和他不相干,我夢裡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場,不知道怎麼會摻和進來了。

汪曾祺老先生的母親去世很早,並沒有留給他什麼印象:

我的生母姓楊。楊家是本縣的大族。在我三歲時,她就死去了。她得的是肺病,早就一個人住在一間偏屋裡,和家人隔離了。她不讓人把我抱去見她。因此我對她全無印象。我只能從她的遺像(據說畫得很像)上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另外我從父親的畫室里翻出一摞她生前寫的大楷,字寫得很清秀。由此我知道我的母親是讀過書的。她嫁給我父親後還能每天寫一張大字,可見她還過著一種閨秀式的生活,不為柴米操心。

他同樣深情地懷念他的兩位繼母:

小學一年級時,冬天,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褲子里了(我記得我拉的屎是熱騰騰的)。我兜著一褲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繼母(即張氏娘——筆者注)一聞,二話沒說,趕緊燒水,給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乾淨了,讓我圍著棉被坐著。接著就給我洗襯褲刷棉褲。她不但沒有說我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已經很大了,任氏娘對我們很客氣,稱呼我是「大少爺」。我十九歲離開家鄉到昆明讀大學。1986年回鄉,這時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我這時已經六十六歲,也不是什麼「少爺」了。

我對任氏娘很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很艱苦的滄桑歲月。

十九歲那年,汪曾祺帶著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一本《沈從文小說選》,從上海經香港、越南到昆明考大學,如願進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讀書。他報考西南聯大的初衷,絕非因為醉心學問,亦非想著光耀門楣:

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大,只是聽說這三所大學,尤其是北大的學風是很自由的,學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弔兒郎當。我就是沖著弔兒郎當來的。

我尋找什麼?

尋找瀟洒。

大學期間,汪曾祺也確實是過得「弔兒郎當」。他的兒子汪朗回憶說:

父親看雜書的習慣,早在上大學時就有了。他在聊天時說過,當時西南聯大中文系開的課,他是喜歡的上,不喜歡的就不怎麼上。像聞一多先生、沈從文先生的課,他是聽得很認真的,朱自清先生的課,有時就溜號,因為覺得朱先生上課一板一眼的,不太適應。他大學肄業後,生計無著,中文系主任羅常培先生推薦他給朱先生當助教,朱先生不幹,說「這個汪曾祺連我的課都不認真聽,怎麼給我當助教」。這下他可傻了眼。

如今想來,戰亂時期的大後方,日子過得也並不安寧。然而在汪曾祺關於昆明生活的文章中,似乎並沒有給人一種「凄凄慘慘戚戚」的感受。昆明美食、同學軼事和大師風采,構成了他在彩雲之南的全部記憶。

汪曾祺對昆明的美食終生不忘:

原來在正義路近金碧路的路西有一家專賣汽鍋雞。這家不知有沒有店號,進門處掛了一塊匾,上書四個大字:「培養正氣」。因此大家就徑稱這家飯館為「培養正氣」。過去昆明人一說:「今天我們培養一下正氣」,聽話的人就明白是去吃汽鍋雞。「培養正氣」的雞特別鮮嫩,而且屢試不爽。沒有哪一次去吃了,會說「今天的雞差點事!」所以永遠能保持質量,據說他家用的雞都是武定肥雞。雞瘦則肉柴,肥則無味。獨武定雞極肥而有味。揭蓋之後:湯清如水,而雞香撲鼻。

他筆下的聯大同學更是頗有趣味:

一天,日本飛機在新校舍扔了一枚炸彈,離開水爐不遠,就在鄭智綿身邊。炸彈不大,不過炸彈帶了尖銳哨音往下落,在土地上炸了一個坑,還是挺嚇人的。然而鄭智綿照樣用湯匙攪他的冰糖蓮子,神色不動。到他吃完了蓮子,洗了漱口缸,才到彈坑旁邊看了看,撿起一個彈片(彈片還燙手),罵了一聲:「丟那媽!」

正如我們知道的,他本來也是個很有趣的人:

昆明有一個修女,又是牙醫,據說治牙很好,又收費甚低。我於是攢借了一點錢,想去找這位修女。她在一個小教堂的側門之內「懸壺」。不想到了那裡,側門緊閉,門上貼了一個字條:修女因事離開昆明,休診半個月。我當時這個高興呀!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去,興盡而歸,何必見戴!我拿了這筆錢,到了小西門馬家牛肉館,要了一盤冷拼,四兩酒,美美地吃了一頓。

至於聯大的諸位星光璀璨的大師們,則給汪曾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金先生(即金岳霖先生——筆者注)是個單身漢,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他養了一隻很大的鬥雞。這隻鬥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他(即吳宓先生——筆者注)一進教室,看到有些女生站著,就馬上出門,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聯大教室的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搬來搬去。吳先生以身作則,聽課的男士們也急忙蜂擁出門去搬椅子。到所有女生都已坐下,吳先生才開講。吳先生講課內容如何,不得而知。但是他的行動,很能體現「賈寶玉精神」。

唐先生(即唐蘭,字立廠(讀作「庵」)——筆者注)興趣甚廣,於學無所不窺。有一年教詞選的教授休假,他自告奮勇,開了詞選課。他的教詞選實在有點特別。他主要講《花間集》,《花間集》以下不講。其實他講詞並不講,只是打起無錫腔,把這一首詞高聲吟唱一遍,然後加一句短到不能再短的評語。

「『雙鬢隔香紅啊,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算講完了。

楚辭班人不多。聞先生(即聞一多先生——筆者注)點燃煙斗,我們能抽煙的也點著了煙(聞先生的課可以抽煙的),聞先生打開筆記,開講:「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

然而在諸位大師中,對汪曾祺影響最大的,要數沈從文先生,作為沈從文「最得意的一個弟子」,汪曾祺的後半生中無數次深情回憶起與沈從文先生亦師亦友的交往,字裡行間滿溢著感念之情。

沈先生在生活上極不講究。他進城沒有正經吃過飯,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號對面一家小米線鋪吃一碗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閑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線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裡借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他用蓋碗蓋子喝了一點,其餘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

有一次,晚上,我喝得爛醉,坐在路邊,沈先生到一處演講回來,以為是一個難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兩個同學把我扶到他住處,灌了好些釅茶,我才醒過來。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沈先生開了門,一看,一句話沒說,出去買了幾個大桔子抱著回來了。

他在《自傳》中說他很會燉狗肉,我在昆明,在北京都沒見他燉過一次。有一次他到他的助手王亞蓉家去,先來看看我,我讓他過一會來吃飯。他帶來一卷畫,是古代馬戲圖的摹本,實在是很精彩。他非常得意地問我的女兒:「精彩吧?」那天我給他做了一隻燒羊腿,一條魚。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稱道:「真好吃。」

汪曾祺在四十年代嘗試著寫過一些小說,但那終究是一個群星璀璨的大時代,他的光芒難免不被諸位大師所掩蓋。直到他六十歲那一年,才憑著一篇《受戒》大放異彩。因而如今我們經常說,汪曾祺是一位「大器晚成」的「天才」作家。

不過,他自己恐怕未必這麼想。

只是,似乎也由不得他了。

晚年的汪曾祺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裡寫下了大量的小說、散文,還留下了許多文學創作方面的經驗之談。他寫各地美食的文章,被吃貨們奉為「聖經」。甚至有一段時間,有海外作家來大陸交流,文聯都會安排他們到汪曾祺家裡吃飯,可見汪曾祺對「吃」的研究,絲毫不遜色於他的文章。

江青一輩子只說過一句正確的話:「小蘿蔔去皮,真是煞風景。」人民大會堂的廚師特別巴結,小蘿蔔都是削了皮的。蘿蔔去皮,吃起來不香。

汪曾祺嗜煙,這種嗜好幾乎伴隨了他的一生:

我十八歲開始抽煙,今年七十一歲,從來沒有戒過,可謂老煙民矣。到了玉溪煙廠,堅定一個信念,一抽到底,決不戒煙。吸煙是有害的。有人甚至說吸一支煙,少活五分鐘。不去管它了!寫了一首五言詩:

玉溪好風日,

茲土偏宜煙。

寧減十年壽,

不忘紅塔山。

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老先生對女兒說:「給我來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然而他終於沒有等到這杯碧綠、透亮的龍井,就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不願當什麼「離休幹部」,活著,就還得做一點事。我希望再出一本散文集,一本短篇小說集,把《聊齋新義》寫完,如有可能,把醞釀已久的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寫出來,這樣,就差不多了。

如果說,汪曾祺老先生的一生,還有點兒什麼可以稱得上是遺憾的,

這,應該算是一件。

最後,貼一段《受戒》中筆者最喜歡的對話: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麼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

「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麼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麼大一個廟?!」

「還早吶!」

划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划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盪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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