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的特性 ——蒙元史若干問題的思考(中)
原標題:元朝的特性 ——蒙元史若干問題的思考(中)
全文共5431字 | 閱讀需11分鐘
上章見
張帆 | 元朝的特性 ——蒙元史若干問題的思考(上)
元朝的漢化遲滯問題
03
元朝的歷史,如從廣義上算,自1206年大蒙古國建立,到1368年元亡,共一百六十三年。從狹義上算,則自1260年忽必烈即位漢地,改行漢法,建元中統,到1368年,只有一百零九年。作為大一統王朝,它的壽命並不長久。尤其值得提出的是,中國古代許多大一統王朝都是在內憂外患交織的情況下走向滅亡的,而元朝則有所不同。終元一代,基本沒有強大的外患,只在前期與西北察合台、窩闊台兩汗國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戰爭,到元朝中期戰事已完全平息。
元朝短命而亡,主要亡於內憂。由於內部治理不善,使得這樣一個盛極一時的大帝國,過早地崩潰了。內部治理的問題究竟何在呢?我們過去習慣於用「階級矛盾尖銳」、「社會危機深重」之類理由解釋一個朝代的衰亡,元朝也不例外。
但這類理由適用於任何朝代,無助於顯示各自的特殊性,即使正確,也只是表層的闡釋。如果我們不滿足於此,就必須深入到各朝代的歷史事實中探究其衰亡的具體緣故。對於元朝,恐怕需要從文化背景方面去找原因。也就是說,元朝的短命而亡,主要是亡於統治集團與被統治地區的文化差異未能彌合。
中國古代諸北族王朝,在入主中原後受到漢族農業文明的熏陶,走上漢化道路,是一個總的歷史趨勢。但如具體分析,它們各自受漢文化影響的深淺和疾緩,是大有差別的。就元朝而言,它的漢化道路與北魏、金、清等進入內地的北族王朝相比,顯得尤為艱難、尤為迂迴曲折,可用「遲滯」二字概括。所謂「遲滯」,不是指停止不動,而是指進展遲緩(相對於其他北族王朝)。
大蒙古國的草原本位政策,決定了蒙古大汗對漢地只採取間接統治,重搜刮而輕治理,造成「漢地不治」的局面。忽必烈即位後,改弦更張,推行漢法,將統治重心由漠北移到漢地,從而在漢化道路上邁出了關鍵的一步。然而忽必烈推行漢法的方針,從一開始就是不徹底的。隨著政權設置大體完備和儀文禮制初步告成,進一步推行漢法、彌合文化差異的工作趨於停滯。
此後終元一代的漢化進程,雖在個別問題上還有發展,但總體來看並未越出忽必烈所畫的圈子。大量阻礙社會進步的蒙古舊制,因為牽涉到貴族特權利益,都在「祖述」的幌子下得到長期保存。統治者熱衷於對外擴張、對內斂財,使社會元氣在尚未充分恢復的情況下不斷受到新的打擊。凡此種種,都使得元朝成為一個沒有「盛世」、享年不永的大一統王朝。
元朝漢化的遲滯,是一個很複雜、值得探討的題目。它有多種表現,其中的一些史學界已作過充分研究,如民族歧視政策的推行等等,茲不贅言。此處想首先就統治集團的文化素質這一側面來考察。在元朝,以皇帝為代表的蒙古貴族接受漢文化十分緩慢,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始終對漢族地區的典章制度、思想文化有隔膜。這應當是漢化遲滯的一項主要內容。
蒙古貴族起初信仰多神的薩滿教,後來皈依喇嘛教,尊奉吐蕃僧侶為帝師,對其狂熱崇拜,皇帝親自從之受戒。元中期在各路廣修帝師殿,祭祀第一任帝師八思巴,其規模製度超出孔廟。相形之下,儒學在蒙古統治者心目中的地位要遜色得多。
由於社會文化背景的差異,他們對儒家學說的概念、體系感到難以理解。忽必烈早年曾對儒學產生一些興趣,但體會粗淺,後來在理財問題上與儒臣發生分歧,認為後者「不識事機」〔19〕 ,與其漸漸疏遠。直到元亡前夕,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北元昭宗)仍然「酷好佛法」,自稱「李先生(按指其師傅、儒臣李好文)教我儒書許多年,我不省書中何義,西番僧教我佛經,我一夕便曉」〔20〕 。
元朝諸帝中只有仁宗、英宗父子儒化稍深,但因具體政治環境制約,都未能有很大作為。就整個朝廷而言,可以說儒家思想始終沒有被明確樹立為治國主導方針,失去了「獨尊」的地位。
語言文字的使用也反映出類似情況。忽必烈命八思巴仿藏文字母創製「蒙古新字」,頒行天下,凡官方文書必用其書寫,再以當地文字(漢文、畏兀兒文等)附之。為推廣這種文字,朝廷在地方上廣設蒙古字學進行教授。大批漢人為獲進身之階,入蒙古字學讀書。精熟蒙古語、取蒙古名字、具有蒙古化傾向已成為漢族社會中並不鮮見的事例。蒙古語的語法、詞法還滲入漢語當中,形成一種非常有特色的「元代白話」文體。
遼、金、清諸朝都曾創立自己的文字,但沒有哪種文字能對漢族地區產生這麼大的作用力。而漢語文對蒙古貴族的影響,卻比對其他北族王朝的統治民族弱得多。宮廷中主要使用蒙語。史料記載忽必烈與儒臣許衡的對話情況說:「先生每有奏對,則上自擇善譯者,然後見之。或譯者言不逮意,上已領悟;或語意不倫,上亦覺其非而正之。」〔21〕可見忽必烈雖有一定程度的漢語水平,但仍不能完全脫離翻譯。這種情況在元朝諸帝中應當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大概只有最後兩個皇帝——文宗和順帝,漢語文水平稍高,屬於例外。
元朝的儒臣們為了向皇帝灌輸儒家思想,不得不將經書、史書和有關講解用蒙文翻譯出來進講,花費九牛二虎之力,其間甘苦,可謂一言難盡。蒙古、色目大臣通漢文的,也是少數。清人趙翼曾就此作初步研究,指出元朝「不惟帝王不習漢文,即大臣中習漢文者亦少也」。〔22〕 有的蒙古貴族到地方任官,執筆署事,寫「七」字之鉤不從右轉而從左轉,「見者為笑」。〔23〕作為漢族地區的統治者,對漢語文如此生疏,其統治效果是可想而知的。
圖為蒙古文字
與漢化遲滯的特點相聯繫,元朝的政治體制也呈現出鮮明的二元色彩,即所謂「既行漢法,又存國俗」。史學家孟森說:「自有史以來,以元代為最無制度,馬上得之,馬上治之,……於長治久安之法度,了無措意之處。」〔24〕 所謂「無制度」,不能理解為沒有制度,而應當是指其制度具有二元性,與漢族王朝傳統的典章制度差距較大,或者名同實異。
元朝制度的二元性與遼代南北面官並立的形式不同,而表現為「蒙漢雜糅」,兩種不同來源的制度互相聯繫,嵌合在同一運轉系統當中。政權主體形式仍然是傳統的漢式中央集權統治體系,殘存的蒙古舊制則被各自配置在這一體系內部的不同部位發揮作用。北魏、金、清諸朝制度都有類似性質,但不如元朝明顯。對於元朝的種種「蒙古舊制」,蒙元史學者大都有過比較深入的研究。此處想說的是,元朝一些制度的制定和運行,表面看並沒有很強的蒙古色彩,但其本質上卻仍反映出文化差異的背景。這實際上也是制度二元性特色的重要體現。
不妨以吏員出職制度為例。吏員出職是元朝很有特點的一項制度,在此制之下官、吏相互流動,吏員成為中下級官員的主要來源。這些人缺乏正統儒家思想的熏習陶冶,道德觀念和文化素質低下,卻以刻薄文法相尚,對元朝的政治腐敗和社會矛盾激化負有很大責任。曾有一些學者引經據典,將元朝的吏員出職與漢代制度相比附。
實則正如許凡所指出,蒙古統治者在制定、完善這一制度時,並沒有過多顧及傳統漢族社會的有關典制。與其說元朝吏制是漢代制度的遺存或再生,不如說它是蒙古統治者特殊統治意識的滲透,是他們對漢地制度認識不深、漢化不徹底的產物。〔25〕 而作為吏員出職對立面的科舉制度卻突然停廢,每當有恢復可能時,統治者總是作出對其不利的選擇。恢復後,也有名無實,對用人格局沒有根本觸動。〔26〕
統治者在制定製度、採取措施、進行各種選擇時,其統治意識會導致決策的偏差,對歷史產生影響,體現出偶然性,對此我們過去重視不夠。事實上,元朝的很多制度變化,往往並不見得是制度自身發展(就較大歷史範圍而言)的自然趨勢,而主要是因為打上了蒙古貴族統治意識的烙印,需要從文化差異的背景去解釋。官制的混亂蕪雜、分封制的重新抬頭、相權的膨脹、地方權力的集中,大抵都可作如是觀。
談到蒙古貴族對漢地制度認識粗淺隔膜的問題,還可以舉出一些有趣的例子。忽必烈立其孫鐵穆耳(成宗)為皇儲,授給他「皇太子寶」,武宗因其弟愛育黎拔力八達(仁宗)協助奪位有功,也立他為「皇太子」,後來明宗同樣立其弟文宗為皇太子。這在漢地制度中絕對是非常荒唐的事,在元朝之所以出現,就是因為蒙古統治者昧於漢制,錯誤地將「皇太子」當成了不可拆卸的皇儲固定專用詞。泰定帝為對其母表示尊崇,竟然要將皇太后之號升格為「太皇太后」,大臣自當力爭,指出「與典禮不合」,此事方才作罷。〔27〕
漢地傳統制度,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作為授予元勛重臣的榮寵虛銜。而到元朝(主要是中期),卻將它們作為賞賜隨意濫授,甚至授予僧侶、宦者、佞幸、匠官,搞得三公「接跡於朝」。僅據仁宗延五年五月的記載,禮部一次就鑄造了太尉、司徒、司空印共二十六枚準備頒發。〔28〕 由於太尉等銜加授過濫,元中期人已漸漸不再稱它們為三公,而以三公指代前朝一般稱為「上公」、「三師」的另外三個更高的榮譽頭銜——太師、太傅、太保。文宗時官修《經世大典》,就乾脆說「我國家以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對車載斗量的太尉、司徒、司空則用「或置或否」四字輕輕帶過。這一概念變化甚至被明朝所襲用。〔29〕
圖為許衡
元朝漢化遲滯的原因究竟何在?很多中外學者從不同方面對此作過研究,概括起來,原因主要有三。
首先,蒙古在進入中原以前從事比較單純的游牧-狩獵經濟,對漢族農業文明幾乎全無接觸和了解。〔30〕 而拓跋鮮卑在南下前長期附塞居住,與農業社會有較多接觸(契丹情況亦然),女真(滿族)人則很早就開始進行粗放的農業生產。因此前者認識農業經濟的重要性、接受相關的一套上層建築、意識形態,就要比後者困難得多。
第二,北魏等朝代建國後,所接觸唯一成體系的先進文化就是漢文化。而蒙古建國後,除漢文化外,還受到吐蕃喇嘛教文化、中亞伊斯蘭文化乃至歐洲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對本土文化貧乏的蒙古統治者來說,漢文化並不是獨一無二的藥方。第三,儘管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在建立不久就陷於事實上的分裂,分化出元王朝和四大汗國,但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元朝在名義上一直還只是蒙古世界帝國的一部分。漠北草原在國家政治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存在著一個強大而保守的草原游牧貴族集團。這就使得元朝統治集團仍不能擺脫草原本位政策的影響,長期難以做到完全從漢族地區的角度出發來看問題。這一情況,也是北魏等北族王朝所不具備的。因此,很難將元朝漢化遲滯的責任歸咎於忽必烈等某個帝王,它有著更深層的社會因素。
在這個問題討論行將結束的時候,不能不提到元朝名儒許衡,他很早即就此問題發表過十分令人回味的意見。至元三年(1266),許衡向忽必烈上疏,論述「立國規模」,集中談到行用「漢法」的問題。當時忽必烈即位已經七年,漢式王朝的框架已初步奠定,國家統治重心的轉移亦已完成。但在許衡看來,漢法的推行依然缺乏長遠規劃,「日計有餘而月計不足」,「無一定之論」。他說:「必如今日形勢,非用漢法不宜也」,可見他認為漢法還沒有完全實行。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元朝漢化進程的估計相當悲觀,認為「以北方之俗改用中國之法,非三十年不可成功」。其原因則是由於「國朝土余曠遠,諸民相雜,俗既不同,論難遽定」。「萬世國俗,累朝勛貴,一旦驅之下從臣僕之謀,改就亡國之俗,其勢有甚難者,苟非聰悟特達,曉知中原實歷代聖王為治之地,則必咨嗟怨憤,喧嘩其不可也」。而且滅金以後「宴安逸豫垂三十年,養成尾大之勢」,更加大了改革難度。因此許衡提出一套循序漸進的方針,「漸之摩之,待以歲月,心堅而確,事易而常,未有不可變者」。要求忽必烈「篤信而堅守之,不雜小人,不營小利,不責近效,不惑浮言」,這樣才有可能達到「致治之功」。〔31〕 這篇奏疏非常有助於我們了解元初的政治形勢和元朝的歷史特徵。類似的低沉論調,在其他幾個北族王朝是很難看到的。
一般而言,作為進入漢地的北方民族政權,其統治者都會在相當長時間裡保持比較強的民族意識。這種自身民族意識可能會引發文化衝突,如北魏的崔浩國史之獄、清朝的強制剃髮和文字獄,都釀成了大規模流血事件,並以統治者一方獲勝告終。然而在個別問題上文化衝突的激烈程度,並不與文化差異的大小成正比。相反,這種個別衝突愈激烈,可能說明統治者虛弱自卑、對自身文化缺乏信心的心理愈加嚴重。
元朝的情況則不然,其文化政策的自由和寬容頗為當代史學家所羨稱,而同時蒙古統治者的民族意識實際上又是保持最成功的。元王朝或許因此而早衰,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蒙古民族也因此而在元亡之後能夠長久保持自己的傳統,為中華民族大家庭歷史的發展作出自己的貢獻。這也反映出歷史的複雜性。
參考文獻:
〔19〕 《元史》卷205,《阿合馬傳》。
〔20〕 權衡:《庚申外史》卷下。
〔21〕 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8 ,《左丞許文正公》引耶律有尚《考歲略》。
〔22〕 趙翼:《廿二史札記》卷30,「元諸帝多不習漢文」條。
〔23〕 葉子奇:《草木子》卷4下,《雜俎篇》。
〔24〕 孟森:《明清史講義》(中華書局,1981),上冊,第29頁。
〔25〕 許凡:《元代吏制研究》(勞動人事出版社,1987),第137-139頁。
〔26〕 姚大力:《元朝科舉制度的行廢及其社會背景》,載《元史及北方民族史研究集刊》第 六期(1982.12)
〔27〕 《元史》卷143,《自當傳》。
〔28〕 《元史》卷26,《仁宗紀三》。
〔29〕 《元文類》卷40,《經世大典序錄·治典·三公》;《明史》卷72,《職官志一》。
〔30〕 呂思勉說:「從來北族之強盛,雖由其種人之悍鷙,亦必接近漢族,漸染其文化,乃能 致之。過於朴僿,雖悍鷙,亦不能振起也。」此說可能適用於中國古代大部分北方民族, 但蒙古似乎是例外。見呂思勉:《中國民族史》(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7), 第73頁。
〔31〕 許衡:《時務五事》,《魯齋遺書》卷7。
(轉載自微信公眾號通識聯播)


※清明,參戰老兵思念遠方的墓碑和血染的木棉花
※捐飛機的哈薩克人—巴什拜
TAG:中國國家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