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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武大櫻花想到昭君詩

百度百科·武大櫻花:武大校內櫻花約1000多株,以日本櫻花、山櫻花、垂枝大葉早櫻和紅花高盆櫻4種為主。這些花既有侵華日軍當年所留下的「國恥之花」,也有中日恢復邦交後由日本友人多次贈送的「友誼之花」。

又到櫻花爛漫時。老學長皮公亮發來一篇文章《看花已是兩眼淚》,記述了當年武漢大學西遷時,剛從日本留學歸來的青年教師湯商皓與其日本夫人鈴木光子,奉命留守與日軍周旋護衛校舍的故事。文中提到一件舊事:1939年日佔領軍首腦為慰鄉愁,從日本運來櫻花栽種,使珞珈山風景印上日本的標記。我的童年在美麗的珞珈山武大校園度過,直到日軍侵入被迫離開,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日思夜夢故園的山水花草,從不曉得有櫻花。珞珈山道櫻花樹,儘是吳娘去後栽。近年屢見有去武大賞櫻,遊人如織的報道,心中五味雜陳,腦際飄來一組詩句:「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學得琵琶不下堂……」

這是歐陽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第一首後半段的句子。櫻花與王昭君,風馬牛不相及,無端牽絲攀藤,好像有點不倫不類。歐詩是:

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

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爭馳逐。

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面如玉。

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

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

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

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

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我讀歐詩,初未關注這首,認為起手就不大像詩,不上口,便拋卻不顧。後來見到一則「詩話」,說歐陽老酒後放言:我的《明妃曲》第二首,李白做不出來,只有杜甫能做;至於第一首,連杜甫也做不了,只有我能做!不禁訝異。原來這是他平生得意之作!可惜與他同時期的人好像並未在意,千年來的文人也鮮有提及。它究竟高在何處?

古來詠昭君的詩詞眾矣,大都專註於昭君故事本身,嘆其絕色而不得見寵於皇帝,痛其被迫遠嫁漠北,屈辱潦倒,篇篇洋溢同情憐惜之詞:有贊其品格高尚,不肯阿諛賄賂;有頌之為巾幗英雄,比肩衛青霍去病,近更譽為民族團結的英雄;更有痛責畫工,諷及皇上,不一而足。李白的兩首《王昭君》亦大致如此:「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杜甫流寓蜀地,藉思古之幽情,嘆自身之漂泊, 感念身後:「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而歐陽修的眼光更遠些,格局也大些,他不就事論事,不糾纏事件細節、恩怨情仇,而用歷史的眼光,客觀地觀察這一現象。昭君客死天涯,若干年後,她創作的思歸曲卻隨琵琶傳回漢家,漢宮女子為了「不下堂」,爭練新聲。文化隨時間而融合,音樂超越胡漢軫域。彈撥新曲,誰還去問當年流落在「黃雲出塞路」上的王昭君?歷史就是如此無情。正如今日珞珈山上熙熙攘攘的賞花眾,只問花好看與否,盡情享受一派繁華太平氣象,誰人會在意此花是何人、何時、又為何而栽?

歐陽修和王安石的第二首,比第一首更廣為人知: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

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

前半段,直斥漢元帝昏聵:「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質疑其治國禦敵的能力,這是歐詩思想的高處。而後半段,竊以為,老先生仍未脫「紅顏招禍」的窠臼。

歐陽修的詩原是和王介甫(安石)《明妃曲》的。王詩為:

其一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其二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

含情慾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黃金捍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王安石這兩首詩,曾在北宋文壇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友人競相唱和,各自抒發情懷;政敵咬牙切齒,斥為「無父無君」云云。王安石是個革新家,他的思想很超前,說他「無父」,查無實據,近乎誹謗;要說「無君」,倒是有跡可尋:他的《桃源行》就有「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的詩句,作為一種政治理想。我倒是認為王安石這兩首昭君詩頗有新意,道人所未道,超過前人多多了。首先,王詩不渲染她的容貌,反說她出宮時「低徊顧影無顏色」,佳在「意態」。這固是藝術上的反寫手法,也不難看出王詩關注點不在其姿色。難道女人的價值只在美貌?若是中人或醜女,就不值得同情了么?王安石的同情遍及有同樣遭遇的女性,與其他詩人形成對比。其次,不寄希望於君王。世俗眼光,被選進宮,終身有靠,無人介意她們在宮裡的感受。有一位唐朝詩人王睿說得好:「莫怨工人丑畫身,莫嫌明主遣和親。當時若不嫁胡虜,只是宮中一舞人。」玩物而已!而許多人卻以為,寧在天子身邊為奴,也比遠嫁匈奴好,甚至代昭君立言日夜企盼君王來贖。連最具平民意識的大詩人白居易,早年亦曾寫過「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這樣不堪的詩句。王安石說,即使當上了皇后,命運又會如何?「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王安石《明妃曲》里的昭君與眾不同,他依據前人記載: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乃請掖庭令求行」,塑造了一個全新的女子形象:她有獨立的人格,有初步自主意識,試圖主宰自己的命運。對前途,她有自己的判斷與追求:「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漢恩自淺,漢君須舍,若得知心人,不辭長居在氈城。她要博一下,若得,是幸,不得,是命!去和親是她自己的決定,無怨無悔。當然,故人長別,故土難離,鄉愁乃常情,奏出哀曲久流傳。

2018年暮春

本文刊2018年5月16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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