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魚,昔日文人墨客頭號社交美食
靖江紅燒刀魚做法
刀魚(鮆魚鱭魚)是著名的長江之鮮,李漁說它乃「春饌妙物」,錢泳說它是「開春第一鮮美之餚」。總之,是江鄉春天之佳肴,尤為文人墨客喜愛。
有多喜愛?
傳言曹操喜歡吃刀魚,稱此魚為望魚。不過,曹操所喜歡的刀魚,產地大概不是今日長江下游的,而是江西河南等地的刀魚。《魏武四時食制》曰:「望魚側如刀,可以刈草,出豫章明都澤。」
宋朝商業經濟發達,文化繁榮,除了邊關,內地算是承平有時,也就吃貨叢生了。雖然汪曾祺老說宋朝吃食平淡,但關於宋朝的各式小吃酒樓風俗的記錄,卻非常豐盛。而兩宋文人梅堯臣蘇軾陸遊都是有名的吃貨,他們的筆下,今天酒桌上的奢侈之物諸如河豚刀魚,非常多,且多佳篇。而自宋文人渲染之後,這些江鮮才為後世更多文人墨客所傳揚,一直到今天。
宛陵先生梅堯臣,一句「錯把蒓羹定是非「,把季鷹之思掃在了一邊,政治太不正確
梅堯臣不僅喜歡吃河豚,寫河豚詩,他也喜歡吃刀魚,他在《邵考功遺鮆魚及鮆醬》中說:「已見楊花撲撲飛,鮆魚江上正鮮肥。
早知甘美勝羊酪,錯把蒓羹定是非。」
看看,楊花開時,江上刀魚之肥美,遠勝羊酪,甚至於,梅堯臣認為大名傳誦的鱸魚蒓菜羹也不如刀魚之美——「錯把蒓羹定是非」。要知道,宛陵先生此語,可是大不敬的政治不正確,這蒓鱸之思,可是眾口皆頌的: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劉義慶:《世說新語·識鑒》)
但對於狂放不羈的文人吃貨而言,味道和自己的感覺才是唯一,政治正確又算得了什麼!
」桃花流水鮆魚肥」,東坡先生直接借用張志和的詩句,只改了一個字,以歌詠刀魚
蘇軾化用張志和的《漁歌子》所作《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寒蘆港》:
「溶溶晴港漾春暉,蘆筍生時柳絮飛。
還有江南風物否,桃花流水鮆魚肥。」
江南春物,蘆筍柳絮桃花刀魚。所以,後來的陸遊,此時覺得刀魚蒓菜備好,方有花下小酌輕鬆買醉之美:
「柳色初深燕子回,猩紅千點海棠開。
鮆魚蒓菜隨宜具,也是花前一醉來。」(陸遊,《花下小酌》)
至於後世的清朝大詩人黃仲則,貧病交加的燕都雪夜,在法源寺與故鄉朋友話衷腸,想到的也是江鄉春日刀魚。全然不顧自己本來寄寓於禪窟。
文人墨客為什麼愛刀魚?
清明節回家,中學師兄在酒桌上問我。我一下子愣住了。
「味道鮮美,世所罕見。」我回答說。
「這是面上的,大家都知道。鮮美的東西不僅文人愛,普通人也愛。但為什麼文人墨客尤愛刀魚?」師兄給我出了個難題。
後來師兄說自己研究的答案就是,文人墨客宴飲,要吹牛聊天,時間總是會比較長。刀魚刺多,吃起來花時間,不像其他的東西,好東西風捲殘雲,轉瞬就沒了,而文人有時間,刺多也得小心,吃起來得「雅」一些 ,但像竄條之類,雖然也鮮美,不過個頭太小,放在面前不足誇,也不足吃,吃不夠那個時間,所以,師兄認為,這是刀魚鮮美之外,落入文人墨客法眼的另類原因。
師兄的說法,其實就是說,刀魚是社交美食,似乎有些靠譜,但又似乎總隔著些什麼。我回京後,翻讀了好古代文人多關於刀魚的詩文,就想探究一下,給師兄的題目做出些新答案。
其實兩宋文人喜歡的江鮮,都很特別:河豚有毒,刀魚多刺。當然毒和刺多,這些也意味著這些物產之鮮美,而食有毒之物,考驗勇氣;吃多刺刀魚,考驗耐心。美味都在險處,都有些類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思,吃的都是修為功夫。而好此道者,文人墨客最盛。此其一。
文人都好感物詠懷。應季之物,時鮮之美,最是激發文人墨客的抒情之意。比如張志和一句「桃花流水鱖魚肥」,讓人對鱖魚充滿艷羨;辛稼軒一句「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把薺菜推到了鄉野春菜首位。刀魚,也從此意:「桃花流水鮆魚肥」,蘇東坡乾脆把鱖魚改成了刀魚,時令而言,同樣貼切。此其二者。
其三,文人墨客飲食,好講環境。春服既成,無論是蘆筍柳絮,楊花離蒿,還是檣燕鷗波,都是春在江南,刀魚正肥,心情舒坦,合該「冠者五六人」,買醉花前月下。
其四,文人墨客本來最喜講典談古,借古說今。若單說味上刀魚之鮮美,自然勝過鱸魚蒓菜。但要說張季鷹的蒓鱸之思的意涵,早已越出了單純的味道之美,已然成為文人思鄉之代表,成了一種文化,但梅宛陵卻偏說吃了刀魚後,才知「錯把蒓羹定是非」。想來若不是梅宛陵文名之隆,恐怕會落得像嚴有翼一樣為後人恥笑的下場—— 宋人嚴有翼,著有《藝苑雌黃》,其人最不喜歡東坡詩,袁枚《隨園詩話》說他「詆東坡詩,誤以蔥為韭,以長桑君為倉公,以摸金校尉為摸金中郎。所用典故,被其捃摘,幾無完膚。然七百年來,人知有東坡,不知有嚴有翼。」
同樣是宋朝的金壇詩人劉宰,一闋《走筆謝王去非遣饋江鱭》,更是毫不客氣地將刀魚送上了鮮物至尊位置:
「芼以薑桂椒,未熟香浮鼻。河豚愧有毒,江鱸慚寡味。更咨座上客,送歸煩玉指。」
看看,文人論起吃來,毫不給前人面子——梅宛陵蘇東坡可都好河豚,蘇東坡更有「也值一死之說。」
從此,刀魚明白無誤地確立了自己江鮮之首的位置,更為歷代文人墨客吟誦。
我讀這些詩文,雖然知道兩宋物產豐饒,但如此吃刀魚,想來也不是很容易的。不過,要說那時刀魚恐怕也不會太貴,只是吃起來麻煩而已,一般俗人,都貪方便,不喜多事,所以特立獨行的文人墨客才更喜歡。
文人墨客頭號社交美食之名,終不虛傳。
只是,如今的刀魚,文人墨客恐怕難以喜歡了。它的價格,已經奢靡到了只有商業成功人士才能承擔得起的程度。昔日文人墨客席間吟詠唱酬,買醉花下,恐怕難見了。
「河豚雪後春還淺,刀鱭風來水已波。
攜酒江邊吹笛坐,那山今日出雲多。」
而氣候環境以及毫無顧忌地捕撈,也使得明時常州府江陰尹嘉賓所寫的《江上雜詠》場景,恐怕更難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