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開始復胖了
我要開始復胖了
在兩個月瘦了7斤之後
做完B超兩條腿都是軟,緩慢挪向清華校醫院的大門,陽光非常強烈。迎面走來一個高挑的女孩子,穿著超短褲,兩條腿又細又長。
你與她擦肩而過。
然後你突然蹲下來大哭,手裡的化驗單被夏天的風吹起。
你開始拚命地想回憶起那是多少年前,哪一個瞬間,體檢表上的「瘦」變成了「正常」——大家都懂這個「正常」的標準,小孩子的茁壯。「健康」,「勻稱」,「明明是正好」,大人們笑著說。
又是遙遠的哪一個瞬間,你突然有了減肥的想法,也許是初中時那些不吃晚飯的晚自習,也許是那個背著《馬說》然後突然昏倒的早讀。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
初一一年吃食堂胖了14斤。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
這些年你嘗試過各種各樣的方法,水果代餐,7天輕斷,哥本哈根減肥法,那些你聞所未聞的食譜都在這漫長的時間裡悉數落地。
而最後的結果,唯有你最清楚。
似乎還是那個女孩,她面色蒼白地蹲在教室暖氣片旁邊輕聲背著:
「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是的。你曾以為這是一件需要意志力的事。是一件需要通過後天努力達到的事。後來你驚訝地發現你錯了,這根本是一件需要天賦的事。而為了這個可笑的發現,你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可這怎麼能怪你呢?怎麼能怪拖著步子走出醫院大廳的你呢?
我們的各種營銷媒體以及話語系統,我們的世界和周圍的人,難道不都是喜歡瘦而厭惡胖,難道不是一直都在譴責,甚至是鄙視,那些減不下來的人嗎?
他們說這些人沒有毅力,他們好吃懶做,他們咎由自取。
他們說一個連體重都管理不好的人如何能管理自己的人生?
他們說大S一個月瘦了10公斤,他們說穎兒一頓飯只吃一粒老乾媽,他們說誰誰誰只吃鹽,誰誰誰連鹽都不吃。
他們說減肥就是這樣,三分練七分吃,堅持下來的人都會有結果,你胖是因為你不努力,因為你沒有毅力,所以你活該胖著。
他們說「一定要瘦,瘦到眼眶眉骨都出來,上眼皮的脂肪不再厚,瘦到容光煥發如面吸,瘦到骨架是骨架,肌肉是肌肉。」
「瘦到整個人清爽幹練又不窮,瘦到晚風拂過小腿肚,頭髮掃過骨和肉,絕不是涼風附著在肉上面,一灘油膩鬧哄哄。」
他們還說,要麼瘦要麼死。
就是這樣。你太清楚了。
所以微博熱評下面總有那麼多的人在賣葯,又總有那麼多的人在被騙。
你接受了十幾年的義務教育,現在也算是來到了中國的最高學府,可是你知道,如果那些賣葯的水軍能做得真的十分到位,如果他們真的有更高明的營銷手段,你也會去買來試試。就像在亞馬遜上買來全套Percy Jackson的英文版一樣。
你。反思。被賣葯盯上。
這些話聽起來真是愚蠢至極,就像Percy恨不能一巴掌扇醒Satyr。
難道天天讀福柯讀歌德讀莎士比亞就讀出來你這樣的人???
可是你知道,每一個經歷過的人都能懂。
那些一天天一頓頓計算卡路里的日子,那些看到包子皮餃子皮麵包米飯麵條就如臨大敵的日子,那些在極度難過痛苦中卻又不得不去跑步的日子,那些吃了朋友分給的一塊餅乾就萬分痛苦的日子,那些上樓梯都會頭暈眼花的日子,那些走過甜品店看到櫥窗里一個個麵包散發出幸福的香氣的日子。還有,還有那些瞥到鏡子里的自己的時候,收到自己的全身照片的時候,蹬空中自行車看到自己的腿的時候,與瘦高的女孩子擦肩而過的時候,看到喜歡的男生走在前面的時候。
一個個永遠不會講出來的瞬間,都在一點點壓垮你。
食堂阿姨在粥上溫柔的撒上一勺白糖,你聽見轟隆一聲,大廈傾覆。
壓垮了你最後的一點驕傲與快樂。
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就是暴食。
大學以前你不知道暴食的概念,不就是喜歡美食嘛。
當你在去年冬天親身經歷了之後你才發現並不是這樣的。
暴食,那是因為你的生命里就沒有別的事情——除了美味的巧克力蛋糕和蛋黃酥之外的別的事情——可以讓你感到快樂。換句話說,你所有的滿足與幸福都來自於美食,來自於味蕾一瞬間獲得的麵包的甜與手抓餅的香,來自於那些對別人來說明明再平常不過的一日三餐。
可那些卻是你想吃卻不敢吃的珍饈美味,是你想做卻根本沒資格做的夢。
當你在暴食時,你已經感覺不到滿足,只是在機械性地吃,好像有人打開了閘門卻忘記了關上。那是天意不可違抗,是悲壯的註定的宿命。
如同滅霸打了一個響指。盤子里的藍莓布丁神秘地消失。
而暴食之後或許才是最痛苦的。
之前所有的努力被付之一炬。太絕望了。
於是有人去催吐。
是的。你也曾嘗試過。
在即將成功的時候,你忽然聽到了衛生間隔間的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於是你馬上停了下來。終究是沒有邁出那一步。
直到今天你也不知道那個突然走進來的人是誰,但你想說,如果不是她,你現在很可能已經瘦了20斤,擁有了那些在夢裡反覆出現的好看的腿和線條優美的側臉,享受人們的驚嘆與讚美。
可如果不是她,你也將陷入一個噩夢般可怕的深淵,在眾人看不到的背面被纏繞被吞噬永世不得解脫。
你在網上查過太多與暴食催吐有關的信息,許多被大家驚嘆的大胃王,其實都是靠催吐來完成鏡頭前甜美的表演的。
催吐的人自稱「兔子」(哈哈跟你高中的外號驚人地吻合)。
她們已發明出一套完整的方法,包括先吃什麼墊底,然後吃什麼潤滑食管,最後吃什麼最好吐出來,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嚴謹而宏大地如同室友正在學的天文學導論。
於是她們擁有了狂吃不胖的特權。
有一個姑娘說她們學校超市的貨架上已經沒有她沒吃過的零食了。
還有的姑娘吃完一頓飯之後去催吐,嘔吐物能達4斤。
然而常年的催吐,讓她們得上胃穿孔,胃潰瘍,撕裂的感覺如同灼燒。
她們的牙齒被胃酸腐蝕變形,她們面部膨脹,咬肌詭異地突出,於是許多人有著80斤的身體,臉卻看著有120斤。
她們的食指關節處有一個明顯的疤痕,這是長期用手去掏食管時牙齒留下來的。
如同吸食鴉片,染上就是無盡的沉淪。
催吐。
這個曾經只在電視劇里聽說過的詞,如今竟然離你這麼近,這麼近。
就在半個月前,五一前,其實那天吃的還好,大約算是普通人會發微博大加感嘆說「今天真是放縱」的程度。可對你來說,就是不可饒恕。
你決定再試一次。那一次你不停地咳嗽,腰已經彎到最低,似乎整個人隨時可能向前倒去,然而,你吐出來的終究只有胃酸。
你只好又一次放棄。來到洗手池前清理,你無意中抬頭看到鏡子里的自己。
還是那張圓臉,整個人無比憔悴,眼淚流到嘴邊,五官扭曲成痛苦的樣子。
因為咳的太劇烈,你的眼部毛細血管破裂,眼睛周圍密密麻麻全是紅色的血點。
密密麻麻,全是紅色的血點。
那一刻你多想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打一拳。可又多想對她說句抱歉。
並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有人可以成功。
你在衛生間里碰見過有人催吐,三次了。
透過隔間,你能聽見她喉嚨里痛苦的嗚咽,你能聽到她手裡的漱口水窸窸窣窣的聲響,你能聽見那些曾讓人著迷的美食化成粘稠的液體傾瀉進下水道的聲音。你甚至聽見了她內心深處歇斯底里的沉默。
那一次聽到她催吐結束,你很想打開門看看那到底是誰,然而你終究沒有這樣的勇氣。透過衛生間的白色瓷磚能看到隔間門外的倒影。
於是你看到兩條纖細的腿從隔間門口快速掠過。輕盈如林間的鳥雀。
後來終於有一次,你的目光碰巧捕捉到了那個背影,她竟然拐進了你的對門。正對門。原來她就在離你不足五米的地方,偷偷塞下那些零食,如同一隻笨重而美麗的食夢貘。
後來每當你在走廊里看到那些纖瘦的的女孩子穿著好看的裙子去洗漱時,就在心裡暗暗地猜,這些迷人的背影,有沒有哪一個藏著深夜痛苦的淚水。
你多想過去給她一個擁抱。告訴她,沒關係,慢慢來。
可是你不能。
你自已尚且已經三個月沒有吃過米飯。
最怕的是在健身房裡見到那些身材極好的小姐姐。
她們穿著全套的運動裝備,驕傲地壓著腿,練著核心,驕傲地跑著步,做著keep。你看著她的背影就會覺得沮喪。別人已經這樣完美卻仍這樣努力,而你自己在做什麼。
你會去偷偷去淘寶上查她穿的那條褲子,怎麼那麼好看,能把腿顯得那麼瘦!下單後才明白,那是因為她瘦,與褲子毫無關係。
如果是你穿上,是的你知道那個結果。
我們的身邊總有那麼多幸運的人,他們狂吃不胖,從不需擔心體重的問題。他們可以盡情享受那些你幾個月都不敢去碰的甜點冰淇淋餅乾,奧利奧,趣多多,可愛多,還有樂事薯片。
你看著他們的背影,看著他們提著零食的樣子,看著他們一邊走出食堂一邊與同學快樂地交談。
你不知該說些什麼,你不知該去羨慕誰或是怨恨誰,你只是覺得難過。
這些原來都是天生的,你曾妄圖通過後天的努力,去一點點縮小這樣的差距。你夢想著有一天,有一天你一睜開眼睛,就也擁有了和他們一樣的體質,那個所謂的「吃不胖」的體質。
你夢想著有一天你也可以像他們一樣隨心所欲地吃自己想吃的東西,或是說,正常的東西,桃李的石鍋拌飯,觀疇的紫薯麵包,清芬的生煎。
是的,清芬的生煎,來清華之後你從沒吃過。
然而不能夠,你還是你,他們還是他們。
太奇怪了。很多很多人都對你說,你不要減肥,你幹嘛減肥,你不胖。你或許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你不是新聞里的痴情少女,為了誰誰誰立志要瘦然後逆襲成功。你根本不是為了誰。根本沒有那個特定的人存在。
又或許,只是為了自己,為了那糾纏了你太久的自卑的傷懷,為了可以和你那些好看而瘦的朋友們站在一起,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這幾個月,你想要通過那些不為人知的努力,一點點靠近他們。你也盡全力在奔跑,上氣不接下氣,喉嚨刺痛如同1500米最後的衝刺,你耗盡了全部的掙扎,然而,他們還是走得太快了。
他們談笑風生,笑容燦爛而又美麗,像是隨時可以被街拍的人。他們的腿又細又長了,明明只是散漫地走著,可一步出去,就是你到達不了的彼岸。
你看著體重秤上的數字一點點艱難的下降,你曾幻想是不是離他們又進了一點,似乎已能看到終點處體育老師給你加油的模糊的影子。
然而並沒有。你還是被擊敗了。這場戰役,這場追逐,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失敗。
你被自己的健康打敗,被知乎上那個讓你後背出了一層冷汗的病的名字打敗。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開始你還不願相信,可當你真的瞞著爸媽第一次踏進清華校醫院的大門,真的一個人湧入人潮,磕磕絆絆地做完了全部的檢查拿到了最終的結果之後,你終於又看到了那個病的名字,跟在你的名字後面。
你終於迎來了這場註定屬於你的敗北。
醫生囑咐你一定一定好好吃飯。
你才發現你已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好好吃飯。」
你已太久不吃晚飯,太久不吃米面主食,太久不吃除了聽濤的魚以外的肉。
你用水涮油,精確地計算吃進去的所有東西。
你吃不加鹵的豆腐腦,不澆醬汁的清蒸魚。
甚至把榨果汁的梨換上芹菜,把糖分高的提子換成了紅蘿蔔,是的,紅蘿蔔,你用刀切成片後直接吃。
你在做什麼。你這樣問自己?
你以為你踐行的是一套健康的生活方式,你沒覺得這一切有多過分多難熬,因為那些飢餓的每時每刻都讓你覺得充實而滿足,你感到快樂,因為你知道你在變瘦,或是說,你覺得你在變瘦。
你一直都在做著那個美麗的夢啊,櫃里的短裙,不用修圖的照片,還有去廈門時那杯沒勇氣拿起喝下的KOI全糖芝士奶綠,你多想和那些女孩子一樣,穿短褲去逛街,手裡拿著聖代或是可愛多,笑容放肆而張揚。
可你的手裡只有化驗單。這最後的審判。
你上網查了,像你一樣的人有太多太多。
她們為了養病強行復胖,每頓飯往嘴裡硬塞半鍋米飯,在睡覺前吞下閃著油光的五花肉。
可很多人復胖了二十斤病也沒能好徹底,依然要不停地吃藥。
你默默算了算,自己現在的體重,加上二十斤。
你打字的手顫抖了一下。
你記得網上有個相似經歷的姐姐曾痛心疾首地教育那些小姑娘,(她曾為了男朋友兩個月瘦了28斤):「你們為了一個男的不吃飯,最後連孩子都給他生不了。」下面有不明所以的杠精大談女權主義,諸如「為什麼要生孩子」云云。
可惜,那個姐姐終究沒能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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