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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雨夜,分享一首很凄厲的詞。排版丑,將就著看吧。

賀新郎 別茂嘉十二弟

辛棄疾

綠樹聽鵜鴂(tí jué)。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鵜鴂是一種鳥,有資料說這是杜鵑的別名,有的又說它與杜鵑不同,有爭議。但從本詞的詞意來理解的話,它應該和杜鵑是兩種不同的鳥。

古詩詞里很多意象是蘊含著傳統的,一個意象如果被前人多次使用過,那麼它在流傳中就攜帶了固定的信息,葉嘉瑩先生借用西方文學理論稱其為「culture code」,也就是「文化符碼」。比如,這首詞一開頭,詞人不必直接抒情,他只說自己在聽鳥叫。如果讓從未接觸過中國古典文化的國外人來讀這首詞的話,他們未必能懂這一句有什麼內涵。而我們稍微受過中文教育的人都知道,這幾種鳥在古詩詞里代表的是凄涼哀怨愁苦,這已經形成一個語義上的傳統。比如,「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杜鵑啼血猿哀鳴」、「又聞子規啼月夜,愁空山」等等。

不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也不是自在嬌鶯恰恰啼,而是幾種凄厲的鳥在此起彼伏地叫,它們的叫聲綿綿不絕,一直叫到暮春了,花草都停歇了,「人間四月芳菲盡」了。但這樣啊,「算未抵,人間離別」。這樣的悲戚境況,還是抵不過人間離別那種悲戚感。這裡就很自然地引出了主題:離別。

離別,是古詩詞永恆的主題。古代交通不便,也沒有微信微博,一次離別很可能是永別。江淹的《別賦》第一句就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最讓人黯然神傷、失魂落魄的事情就是離別呀。 在這首詞里,辛棄疾的族弟茂嘉調官要去赴任了,辛作詞送之。前面說了,不管鳥叫得多讓人神傷,「算未抵,人間離別」。那這離別到底有多麼使人神傷呀?詞人來了五個典故大串燒。

「馬上琵琶關塞黑」,這是用了昭君出塞的典故。西漢王昭君嫁於匈奴和親,路途遙遠,官員相送,「一去紫台連朔漠」,多少有些肅殺的味道。西晉詩人石崇的五言詩《王明君辭》的序中說,「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 ;李商隱也有「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杜甫有「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更長門、翠輦辭金闕」,這是詩詞中常用的一個典故。長門,是武帝陳皇后陳阿嬌失寵後的居住地。翠輦,是宮車。金闕,是宮殿。這句是說陳皇后失寵,乘著宮車辭別金闕,要去長門宮了。當年還金屋藏嬌呢,現在卻要幽閉冷宮了,紅顏易老,君恩反覆,今日離別漢闕,多凄慘愁苦啊。

「看燕燕,送歸妾」,是春秋時衛國庄姜送別歸妾的事。庄姜,是衛庄公的夫人。《詩經》中「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說得正是她。但庄姜無子,就將衛庄公之妾戴媯的兒子視為己子,她與戴媯的姐妹關係不錯。後來戴媯之子在政變中被殺,戴媯就被遣送歸家了,庄姜相送。相傳《詩經》中的「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說得就是這個庄姜送別戴媯時惜別哀傷的場景。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西漢時李陵出征匈奴,立下很多戰功,但後來戰敗投降了,因而說「百戰身名裂」。《蘇武傳》一文中講,當時蘇武在北海,李陵勸他投降,蘇武誓死不降,李陵感動至深,同時也對自己感到極為愧疚。後來漢朝來迎接蘇武回漢了,李陵來設宴為蘇武祝賀,他說「你現在功績顯赫,是大英雄啊,而我已經是個異域之人了,我的聲名早已敗壞了!這一別就永世隔絕了!」李陵心裡是極為矛盾痛苦的,泣下數行,這就是「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極其沉鬱壓抑。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這是荊軻刺秦王的典故。原文記載如下:「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慷慨羽聲,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這個場景更是悲壯。

另外,我覺得這句除了在內容上,它在技術上也有妙處。之前看一個當代散文時,其中有一句,「奇遇還有,來的不是信,是一陣風─參觀了倫敦塔後,心情沉重,我一直步行在泰晤士河旁邊,大風過處,行人衣發翻飄。」 很平凡的一句,但我當時卻突然被強烈震顫到了,感覺是遠遠的有一種情景正在與此相通融合。大腦還未明白怎麼回事,手已經提筆在旁寫了兩句:「拂水飄綿送行色」(出自周邦彥《蘭陵王 柳》)、「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看似無關的三個場景,但為什麼潛意識裡突然自發地把它們聯繫在了一塊兒?後來發現,這三個場景都有風與行人這兩個意象。你想想,風是連續吹過去的,吹過去樹葉颯颯響、水面起了波紋、行人衣發飄飛,而且行人是來來往往形色各異的,這整個畫面是非常活的、非常有內容的,給人的想像空間特別寬闊。而作者好像是持一種旁觀者的姿態,無形中把自己從行人中脫離出來,站在一個高高的位置在俯瞰一切,讀者的視野在跟隨著作者,也隱隱中獲得了更大的視野空間。(我不知道自己說明白沒,只是感到這實在是很奇妙也很美妙的一種感受。)

還有,葉奶奶在講南唐中主李璟的「菡萏香銷翠葉殘」這句詞時,說這個「香銷」都是xi的音,這個音本來就有一種慢慢消散的感覺。在這裡也有相似的作用,「易水蕭蕭西風冷」,「蕭蕭」,是擬聲詞,感覺聽得到風聲刷過河岸。「西風」,一般是指秋風,它這個音同樣也有秋天那種萬物衰敗消逝的感覺。還有「滿座衣冠似雪」,視覺衝擊很強烈,這都無形中給詞句增添了肅穆之感。

幾個典故層層推進,氣勢壯烈,讀時感覺有那麼一口氣喘不上去,胸腔里如同有血在噴發,來不及換氣似的。語言已經掙脫詞人的筆,自己在迸發。末尾說,那些鳥兒要是知道人間有這麼多離恨,可能就不是啼淚,而是要啼血了,呼應了開頭,使整首詞的結構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圈,黃沙漫漫千軍萬馬的背景音都被框在裡面了,不能再往出蔓延,磅礴的氣勢全擠在這個圈裡面互相碰撞升騰著。最後一個典故達到高潮後,又忽然換成氣息微弱的乞問,「誰共我,醉明月」 ,像是悲歌唱盡,緩緩收尾,只剩靜靜的嗚咽。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評價這首詞,「稼軒《賀新郞》詞『別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雖然我對《人間詞話》有比較深的怨念,但對於這首詞,很贊同這一評價。) 寫離別詞卻沒有寫具體的長亭短亭折柳設宴之類的離別情景,而是化用前人故事,並且都是家國天下的大離別,寓意不可謂不深遠。另外,連用典故很容易造成生硬的堆砌,但是辛棄疾一出手卻是渾然天成。真的是「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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