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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玉順:別樣視角讀東坡

蘇東坡之後的九百多年,解讀他及其作品的著作浩如煙海,其中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應是經典,對古典文學有精深造詣又著述等身的林先生與蘇東坡在氣質上相合,故能在很大程度上展示出蘇東坡文學、藝術、人格上的魅力。但正如林先生所提醒的,我們對於蘇東坡這位「幾乎每一個中國人,都會在不同的境遇里,與他相遇」的先哲,了解得遠遠不夠。多角度、多層面、深入細緻地認識蘇東坡,是後人義不容辭的重要課題。

戊戌暮春,邂逅祝勇先生《在故宮尋找蘇東坡》,展卷即被深深吸引,這是一部用別樣視角讀東坡的思想性與藝術性並重的佳作。

作為故宮博物院的工作人員,祝勇「更多地把蘇東坡的精神世界與『藝術史原物』聯繫起來」,巧妙地選取蘇東坡生命中入仕、求生、書法、繪畫、文學、交友、文人集團、家庭、為政、嶺南十個側面,結合兩岸故宮以及世界其他博物館所收藏的45幅經典藝術史物證,深度闡釋,娓娓道來,構建起蘇東坡和他所生活時代文化精神的整體形象,讓人大開眼界,痴迷不已。

說到蘇東坡,幾乎每一個中國人都會隨口吟誦出他的詩詞佳句,尤其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讓蘇東坡成為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但很多人也許不知道,如此超拔、豪邁的氣質除了天性使然,更是苦難與黑暗的煉獄練就出來的。蘇東坡一生經歷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五個皇帝,正值北宋由盛轉衰,他的仕途之路頗為坎坷,除了八次擔任知州、三次擔當朝廷尚書、一任皇帝秘書外,還四遭貶謫,先後被貶到黃州、汝州、惠州、儋州,遭遇多次草芥般的底層生活,「既有文火慢熬,也有強烈而持久的擊打」,讓他練就了一顆強大的內心。

如果僅僅聽信教科書的定義,以為蘇東坡的詩詞都是「宏大主題」,那毫無疑問,是典型的「傲慢與偏見」。錢穆在《論詩》中說過:「東坡詩之長處,在有豪情,有逸趣。」他的不少詩詞是為親友而作,兒女情長氤氳其中,許多人想當然地以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寫給佳人的,豈不知是給弟弟蘇轍的。這是熙寧九年(1076年)八月十五,蘇東坡與僚友在密州超然台飲酒,醉醺醺後揮筆寫就。這首詞的副題說得很清楚:「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詩人就是情人」,「感情不充沛,無以為詩。」同樣是在密州知州任上,蘇東坡夢見27歲就猝然離世的原配王弗。醒來後,詞句從心底汩汩流出,是為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平白淡然的語句,蘊涵濃濃的、久壓心底的懷念和緬懷。

「人生至極處,不就是一個情么」,信哉!

蘇東坡的文化成就是多方面的,詩詞、散文可雄視千年,為宋代代言,書法、繪畫亦然。

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豐五年,被貶黃州的第三個寒食節,淫雨霏霏,宿醉中醒來的蘇東坡,凝望著窗外顫抖的雨絲,突然間有了寫字的衝動,遂拿起筆,伏在案頭,一氣呵成:「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此詩雖算不上傑作,但淋漓多姿、意蘊豐厚的書法意象,卻力透紙背,這就是書法史上的千古名作《寒食帖》。該帖「自出新意,不踐古人」的揮灑自如,無拘無束,宣示了書法史上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因而被譽為「天下行書第三」。

在黃州期間,除了《寒食帖》,蘇東坡還創作了《新歲展慶帖》《人來得書帖》《職事帖》《一夜帖》《梅花詩帖》《京酒帖》《啜茶帖》《前赤壁賦卷》等,都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是故宮博物院等頂級博物館的珍藏。

在繪畫藝術上,蘇東坡「和年輕藝術家米芾共同創造了以後在中國最富有特性與代表風格的中國畫……在宋朝,印象派的文人畫終於奠定了基礎。」(林語堂語)宋人畫山水講求「三遠」:平遠、高遠、深遠,蘇東坡「三遠」兼備,他的「古木怪石」堪稱一絕。可惜的是,其繪畫除《瀟湘竹石圖》《枯木怪石圖》流傳外,大部分消隱在時光的黑暗裡,「絕版」了。

蘇東坡去世後很多年,小兒子蘇過潛入汴京,寄居在景德寺內,宦官梁師成知曉後,報告給「書畫皇帝」宋徽宗。一日,宣詔覲見,宋徽宗說:「聽說卿家是蘇東坡之子,善畫窠石,現有一面素壁,煩你一掃,沒有別的事。」蘇過承命,來到壁前,在心裡度量了一下,便濡豪落筆,一方石,幾株樹,迅疾上牆。「筆觸那麼地疏淡、簡遠、清雅、穩重。那份不動聲色,那份磊落之氣,幾乎與當年的蘇東坡別無二致。在北宋末年落寞遲暮的氣氛里,那石頭,更凸顯幾分堅硬與頑強。只是後來,伴隨著金兵南下,那畫,那牆,那宮殿,都在大火中消失了。」

在飲食難繼的惡劣環境逼迫下,蘇東坡味覺格外敏銳,也成就他超凡美食家的名號。

蘇東坡在貶謫黃州時,幾乎斷了俸祿,全家老小,每日限制消費一百五十錢。宋人的食譜中,肉食中最被看重的是羊肉,其次是牛肉,但它們的價格,對蘇東坡來說堪稱天價,囊中羞澀的他難以問津。幸好,蘇東坡發現豬肉十分便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蘇東坡就開始買豬肉,苦心鑽研烹飪方法,最終確定為:將豬肉切成約二寸許的正方形,一半為肥肉,一半為瘦肉,用很少的水煮開之後,再倒入醬油、料酒等佐料,文火燉上幾個時辰。如此做出來的肉,入口香糯,肥而不膩,帶有酒香,酥爛而形不碎,美味無比。

蘇東坡把自己苦心研製的燉豬肉方法無償貢獻出來,不僅讓百姓吃飽飯,而且吃得美味。在做杭州知州時,他吩咐家人,按照此法把豬肉燉好,扛到西湖邊,分送給疏浚西湖的民工吃。於是,民工們給這道菜起名叫「東坡肉」。後來很多高大上的餐館也紛紛烹制「東坡肉」,使它成為杭州第一名菜,至今依然是浙菜名品。

遠貶海南時,在飢餓的屈迫下,蘇東坡像當年在黃州時一樣,開始尋找新的食物源。很快,他發現了生蚝的妙處。有一年,冬至將至,有海南土著送蚝給他。剖開後,得蚝肉數升。他將蚝肉放入漿水、酒中燉煮,又拿其中個兒大的蚝肉在火上烤熟,「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貶謫惠州時,常常買不到羊肉,蘇東坡就從屠戶那裡購買沒人要的羊脊骨。這些羊脊骨之間有沒法剔盡的羊肉,把它們煮熟後,用熱酒淋一下,再撒上鹽花,放到火上燒烤,用竹籤慢慢挑著吃,就像吃螃蟹一樣。這就是今天流行的羊羯子的吃法。後來蘇東坡給蘇轍寫信,隆重推出他的羊脊骨私家製法,對自己的創造力沾沾自喜。還說,這樣做,會讓那些等著啃骨頭的狗很不高興。

蘇東坡還自己釀酒,知密州時,就「用土米作酒」,但「皆無味」。謫居黃州時,也曾動手釀酒。在惠州,依舊自己釀酒,給自釀的酒取名桂酒、真一、羅浮春。釀酒的材料是大米,他客多,飲酒量大,有時酒沒了,去取米釀酒,才發現米也沒了,不禁站在那裡發獃,心裡步陶淵明《歲暮和張常侍》,暗自做了一首詩:

米盡初不知,但怪飢鼠遷。

二子真我客,不醉亦陶然。

出任杭州知州,離京赴杭時,他特地載運北方的小麥百斛(十斗為一斛)到杭州去釀酒。

一滴水可以見太陽。從蘇東坡的生活細節,可以看出,一個人的高貴,不是表現在驚世駭俗,而是體現為寵辱不驚、安然自立。

台灣藝術史家蔣勛說「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品味的朝代。」還說「宋朝是中國和東方乃至全世界最好的知識分子典範。」此說,有一定道理。

不管時人和後人如何評價宋朝,有一點不容否認,那就是宋朝立國之初致力打造文治國家,對文人還算客氣,不會動輒就讓文人的腦袋搬家。

在封建社會,官場都是培養小人的溫床。蘇東坡的政治生涯中,從來沒有擺脫過小人的圍困。他的一再貶謫,就是明證。但那一百年里,五個皇帝都沒有砍過一個文人的腦袋。蘇東坡能夠保住生命,是幸運的。

而且,同時代的出類撥萃之士多與他交好,不用說「三蘇」中的二蘇——其父蘇洵與其弟蘇轍了,書法「宋四家」中黃庭堅、米芾與他一起構成了「三家」,「蘇門四學士」的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膜拜門下,應當說,蘇東坡是不寂寞的。

蘇東坡雖然與高自己一輩的王安石在政治上「交惡」,但在文學藝術上惺惺相惜,彼此欣賞。蘇東坡辭別黃州順江東下,過金陵時,去拜望辭官隱居八九年的王安石,兩人相逢一笑,相互唱和,吟詠風歌。那段日子,成為蘇東坡羈旅困頓中最痛快的一段時光。金陵相別時,王安石慨然發出長嘆:「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如此磊落情懷與遠見卓識,讓人唏噓。

任何人都無法超越時代,也無法改變時代,只能順應時勢,改變自己。蘇東坡「就是宋代這隻爐子里冶煉出來的金丹。」

《在故宮尋找蘇東坡》是祝勇先生傾注心血之作,書中精彩論斷紛見,常常使人豁然開朗、會心一笑。

蘇東坡在黃州那三年多時間,都是靠躬耕隴畝勉強維持生活。作者在敘述這段歷史時,發出下列議論:

「他不是『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是天天要為五斗米折腰,折得他想直都直不起來。但他是對土地折腰,不是對官場折腰。相比之下,還是對土地折腰好些——當他從田野里直起身,他的腰身可以站得像樹榦一樣筆直,而在官場上,他的腰身每時每刻都是彎的,即使睡覺、做夢,那腰也是彎的。……一個人生下來,原本是健康的,但官場會把他培養成殘疾人——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殘疾,死無全屍,因為在死後,他的靈魂也是彎曲的。」

「土地是講理的,它至少會承認一個人的付出,一份耕耘,幾分收穫。張煒說:『這種簡單而淳樸的勞動方式本身即蘊含著無可比擬的道德感。』但官場沒理可講,道德更是屍骨無存,誰在官場上講理講道德,誰就是腦殘。」

「所以,他的勞動生涯再苦再累,他的心是自由的。土地徵用了他的身體,卻使他的精神得到了自由。在這裡,他無須蠅營狗苟、苟且偷安。官場培養表演藝術家,他們臉上可以變換出無數種表情,但沒有一種表情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都是演技派,而蘇東坡是本色派,他不會裝,也裝不像——他的表演課永遠及不了格……」

聯想歷朝歷代的官場,能不為作者入木三分的透徹議論而慨嘆么?由此推及蘇東坡的詩詞創作,「蘇東坡所寫的每一個字,都與文化權力無關。他是一位純然的歌者,一位『起舞弄清影』的舞者,一招一式都聽從內心的意志。」真是耐人尋味,發人深省啊!

閱讀祝勇大作,還有一個細節,讓我回味良久,記錄如下:

元佑八年(公元1093年),蘇東坡在58歲上被罷禮部尚書,出知定州,臨行前他遣散家臣,把家中一位名叫高俅的小史(書童)送給曾布,曾布未收,蘇東坡又送給王詵。七年之後,公元1100年,王詵派高俅給自己的好友、時為端王的趙佶送篦刀,正巧趕上趙佶正在花園裡蹴鞠,不想那高俅原來球技很高,趙佶與他對踢,他毫不含糊,趙佶一喜之下,不僅收下了篦刀,連送篦刀的人也一起收下了。

幾個月後,宋哲宗死,趙佶繼位,史稱宋徽宗,高俅由殿前都指揮使一路官拜太尉。……很少有人知道,最初扶高俅上戰馬的人,正是蘇東坡和他的摯友王詵。所謂播下龍種,收穫跳蚤,歷史上恐難找出比這更經典的例證了吧。

蘇東坡辭世後不久,蔡京被任命為宰相,司馬光又成了王朝的負資產,北宋政壇又掀起了暴風驟雨。司馬光曾經的戰友蘇東坡也被拉進了「黑名單」。此時的官場,唯有高俅敢和蔡京分庭抗禮,說蘇東坡的好話。在這一點上,他算有良心。史載,他「不忘蘇氏,每其子弟入都,則給養恤甚勤。」

大奸臣的小善舉,也頗耐人咀嚼!

註:《在故宮尋找蘇東坡》,湖南美術出版社2017年6月第1版,定價:78元

馬玉順,辛寨鎮人,臨朐一中正高級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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