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敘事 夜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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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百靈
遠去的百靈
尼瑪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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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450期 2018第127期
中國文學網?《執子之花》微刊
小說?01責編 | 三石
編輯、製作:王璠
記憶敘事
作者 :夜帝
當我們要翻閱歷史的時候,首先要面對的僅僅是一組詞語,以及一些約定俗成的詞語所象徵或暗示著的歷史事件。這就是說,一些隱匿的事件被人們反覆訴說和強調的時候,喚醒人們記憶的僅僅是那些具有象徵意義的詞語,作用在人們的大腦中。
這樣,我們以為是在記憶,其實,不過是在重複一些被人為地概念化了的詞語而已。
——題記
01
無論你生活在哪裡,你佔據的僅僅是龐大的時間體系及其跨度的一小段。在這一小段中,你活著,試圖融入你生存的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群。這種融入是被動的。在你成長每時每刻,這種自覺不自覺地融入都在悄然發生,或悄然完成。時至今日,我發現,雖然我生活在藏區,卻不能說出一句流利的藏語,不能很準確地描述藏民族生活著的片區里的民俗風情。我只是被一些與我的記憶、我的血脈相對甚至是相反的習俗,深深地吸引著,間或強烈地震撼著。我努力要融化這些,試圖把自己的身心都交付與這片土地,才知道,這種努力是無力的、徒勞的。
等明白這些無力的、徒勞的努力,已經讓我的心性內部發生變異的時候,我選擇了閱讀,大量的閱讀。我不願意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活著,也不願意不明不白的死去。我靜靜地蜷縮著,如一條冬眠的蛇,微睜著猙獰的目光,注視著身邊的一切。
我們這裡屬於半山區,整個小村,藏漢雜居,分成坡上、老莊兩個自然村。兩村垂直距離不過2公里,山路卻近10里。老莊村是70多戶以漢族居民為主體的村,有兩三戶藏族居民夾雜其中。坡上村是以近30戶藏族居民為主體的純藏族村。幾百年來,藏漢族之間已經交融無間。名義上的兩村,早就成為一個整體,互通有無,禮尚往來。我從小在縣城裡長大,所以,對這些源於時間深處悄然變遷而來的一點一滴的融合,是沒有概念的,我總是首先把目光聚焦到兩個村的差異上來。
那時候我剛剛從學校畢業,窩在家裡等分配工作,無所事事,就在兩個小村裡整日地轉悠、浪蕩。時間一長,我就成了村裡人和父母眼裡的「病諞」。這兩字,僅僅是按照發音拼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個字。這兩字,「病」是四聲,「諞」是二聲。意思嘛,大概就和那時我每天做的事情差不多,一整天的亂晃蕩,遊手好閒,到處胡吹亂諞。其實,我明白,我的努力不過讓我更加地與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的人,決然地割裂開來。我的行為,被戴上了書獃子、讀書人、書生氣的帽子。這些帽子,在我們這個藏漢雜居的小村裡,一旦被戴上,就很難脫掉了。有時候,老莊村的叔叔輩一見到我,就調侃著:轉了幾個地方了,看到我家平娃了沒?
我知道,這不是非要問他兒子去哪裡了,是說,他家兒子已經畢業上班了,我還在村裡村外瞎轉悠,羞我呢。
打發掉這些叔叔輩,轉過臨貿巷,來到坡上村。一臉皺紋縱橫交錯的扎西大叔,仍是那個口氣:哦,大學生來了,來來來,我家的酒剛剛餾出來,趕緊喝幾口,給你暖暖身子,你看,你多瘦啊。
他想讓我喝的酒,是山區藏民族常常喝的那種蒸餾酒。製作過程和老莊村的人釀製土酒的最大差別,就是同樣發酵好的青稞、玉米、小麥等原料,老莊村的人,往往用專用的工具,釀成酒精度較高的土燒。坡上村的藏民族們,往往在農忙時節,就從大缸里,把酒料盛出來,在火爐上蒸烤,經簡單冷卻後喝蒸餾酒。蒸餾酒,味道醇綿,酒勁小,但是喝得太多,仍會頭暈目眩,昏昏欲睡。
我一看扎西大叔那個神情,知道他給我暖暖身子,肯定不是主要目的,把我灌醉後看我出洋相倒是真的。但我覺得整天這麼的浪蕩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何況這是個冬天,不如在這裡喝得暈乎乎的,回家鑽進暖和的被窩裡睡覺,那是再好不過了。
坡上村屬純藏族村,這裡近30戶人家,坐落在山腰上。一排整齊的塌板房,錯落有致地排布一處。幾條扭曲的村道,繩索一樣捆住整個小村。一桿桿經幡,隨風起舞。多年來藏漢雜居和草場大面積退化,坡上村的藏民族逐漸擺脫游牧生活,向半農半牧過渡。坡上村的民居,也變得和老莊村的差不多,大多是二層土木結構小樓。坡上村的民居,二層不住人,用來放置柴火、草垛及各類農用牧用工具。基本上就是雜物間。一層有正房三四間,全打通,無間隔。在一層正房靠邊的一頭,一個火台居於正中,佔據一間房的四風之一。一排長方形木櫃,緊靠背牆,從四間正房的一頭排到那一頭。火台用來取暖,做飯。這個火台,連接著一個土炕,我們這裡叫連鍋炕。
扎西大叔家有火台的這間屋裡,靠背牆的那頭長柜上,還設有一座明顯經過修補的佛龕。佛龕前,是一個裂口、古樸的銅香爐,熏香早已點燃,正散發著幽靜的香味。
扎西大叔是樂天安命的老人。走進他家,火台上柴火正旺,整個屋子溫暖融融。接著,一大盤肉就端上來了,配放著一把小刀,一碟椒鹽,一碟大蒜。扎西大叔裂開臉上的皺紋,笑道:吃,我家的羊肉,你嘗嘗,是不是比你們漢家人的腌臘肉要香一點呢。
我拿起刀,細細地切下羊大腿上肥瘦相間的鮮肉,咬上一大口,肉的膻味和鮮味兒一起衝擊腸胃。扎西大叔看著我吃得香,臉上的皺紋裂得更開了。他麻利地站起來,隨手拿起兩個銅罐兒,走到四間正廳的另一頭,拍開一個大缸,就喊:你是大學生,今天,咱喝罐罐兒酒,保准你下次還往我家跑。
罐罐兒酒,是山區藏區的特產。封存了近一年且已經發酵好的酒料,盛到罐罐里,加上開水,在火爐上煨著。發酵後的酒料經過火燉,融化成淡香清純的酒。再用一支竹筒插入銅罐里的酒料中,吮吸著,愜意閑聊。
不一會兒,感覺身體在熱乎乎的激蕩中有些眩暈。再看扎西大叔,紅銅般的臉膛上,熱汗隱約。喝到這裡,本想打退堂鼓,但是,扎西大叔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一段塵封的往事,逐漸在記憶深處被複活。可敬的扎西大叔,他美麗的女兒桑吉草,還有那一段與某個歷史事件緊密相連的凄美的愛情故事,在坡上村這間其暖融融的房子里,氤氳著比罐罐兒酒更醉人的馨香。
02
現在,只有這斜陽,似乎才是最溫暖的。大地母親捱過錯亂的年份,將時令和節氣再次整理排列,有序撒播到人間,人們開始懂得苦難之後的時日多麼的重要。
四季如昨。大地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足以改變季節。春天的時候,老莊村的萬木欣欣以向榮,格桑花依舊綻放著一段幽香,一處芬芳。坡上村仍然山花芬芳、雲天澄澈,埋葬了關於昨天的陰霾。兩村交界的田野里,一條小溪歡快地叮咚著,農人、牧人的吆喝聲伴著泉水叮咚此起彼伏。人們臉上開始有了微微的笑意,以及鄰里路過之間那種帶有時代特徵的和諧和默契,漸漸的迎著晨曦,洋溢在人們臉上。一整天的勞作後,炊煙又覆蓋著小村的花草樹木。小巷的熱鬧逐漸開始。煤油燈照亮的一個個房間里,多了猜拳喝酒和高聲說笑的喧鬧,享受生活的那種情味日益濃郁。
靠河邊的老莊村和地處山腰的上坡村之間,還有一段過渡帶。這段過渡帶,在民國以來就是藏漢民族簡單交易的主要場所。所以,那些年,這裡集中著數不清的酥油、酸奶、唐卡、藏刀、錦帶、佛龕、熏香,以及後來逐漸才有的羽絨服、牛仔褲、吉他、茶葉、光碟、各類鐵器,甚至馬匹、牛羊、各類皮衣皮具等等。後來,隨著河那邊小鎮城市化的崛起,這裡的交易逐漸消失了。但那一大片開闊的場地,仍在露出驚異的眼睛,看著這裡的一切,訴說著這裡一度的輝煌和喧嘩。後來,這裡逐漸有人搬遷過來,在這裡形成了幾處零零落落的農舍,顯得孤苦伶仃,卻又在季節的撫慰下,顯得一派自然的生機和朝氣。現在,這裡被人們稱作臨貿巷。歷經時間的洗禮,這裡成了藏漢兩個小村的公共場地。它的存在,沖淡了坡上村陳舊的氣息,配合了老莊村跟隨著河對岸小鎮前進的步伐。如今,它懶洋洋的接受著春風嫵媚。
在這些時代特徵十分明顯的細節悄然進行著。那天,臨貿巷來了一個老人。一個僅僅因為鬍鬚凌亂,身體微駝,形容枯蒿而被定義為老人的人。
走進小村的那天,老莊村的村支書專門找人來接他。陪他的年輕人,很精幹,一臉謙恭。他很麻利地幫老人扛起行李。行李是幾刀宣紙、一套繪畫用具。這些東西多年來一直陪著他。這些東西的存在,暗示著在他的生命中,曾經有一段經歷與它們有關。他還記得,有那麼一幅畫,似乎可以幫他找回一些殘存的記憶。因為,每一次當他開始隨意塗抹一幅記憶中的畫時,他覺得,這幅畫里暗含著自己對一些往事的懷想。
順著那坎坎坷坷的小路,他們有些沉悶地走著。一路餘暉,斜劃著他們的身影,照著一路綠油油的麥田。麥田裡破土而出的幼苗,開始泛開淡淡的、然而醒目的綠意。這綠意,一直尾隨著他的腳步。似也提醒著他,另一個季節的到來,或者一個時代破土解凍之後的到來。
回到臨貿巷,他隱隱覺得沒有人再去在乎自己的過去,有些經歷,也只能留給自己去解釋。臨貿巷並不深。走到小巷的盡頭時,年輕人在一戶三間二層土木結構的建築物門口停下了。
他放下了老人的行李,拿出鑰匙開門,然後伸手把老人讓在前面,說:就是這裡!
走進了小院,他在心裡默默的告訴自己:這裡有自己的曾經。然而,等他的思慮沉靜下來,他就忽然覺得這裡的一切,根本無法引起他對往事的聯想。整個房子以及房子里的陳設所顯示出來的信息,與他記憶中的那些點點繁星,無法連接成一個關於往事的完整的畫面。顯然,這裡已經被重新翻修。他知道老莊村曾因一場大火,焚毀了關於過去的秘密,而他記得那場大火。
好心的村支書也許不想讓他生活在對過去的痛苦回想里,儘可能的使這個房子的布局、陳設與日新月異的其他建築保持了一定程度的一致。村支書的想法很簡單:應該讓這個多難的人,安度幾年清凈的日子。
搬進來後,村支書常常回來看望他。而他,顯然不接納這種禮節性的干擾。每一次當村支書來了之後,他就會有意無意走近那張畫案,畫那副千篇一律的畫。每當這個時候,村支書就帶著一臉的狐疑和惋惜,知趣地離開。
每當黑夜到來,這個已經被大家稱作老人的人,會安靜地坐在小樓的過廊上,聽著四處喧嘩的聲音,看著這個溫情的世界,感受著他所能夠感受的一切,默然不語。
黑夜太深,人,很小。他在煤油燈下晃動的身子,像一粒遊動在深湖裡的小魚。他忽然感到那沉沉的黑夜太像人生的某種消失,而一個人的經歷的被動消失,也是一個永恆的謎。既然是一道謎,就無法解讀,更無法記憶。於是,一切都遲到,唯有黑夜。所以,他的記憶是片斷的,不連貫的。那些忽有忽無,忽近忽遠,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片斷,組成了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以及他人生道路上的最後一段。
03
扎西大叔用小刀切下一塊羊肉,咀嚼著,目光有些陰沉:那是個什麼年代啊,那天的那場大火啊——
我帶著微微的醉意,驚詫於扎西大叔的敘述,讓心走進另一個時代的場景……
此刻,接近臨貿巷的那頭,烈火正在憤怒地舞蹈。一座房子在熊熊烈火中隱約。房子的一頭有一間豬圈。一隻豬崽在烈火中,用嘴巴拱著牆壁,企圖逃生。那牆壁是用夯實的泥土塊砌成的,歷經歲月的考驗,堅硬無比。豬崽的每一次衝鋒換來的都是一陣劇烈的疼痛。疼痛讓豬崽清醒,它停下來,左顧右盼,驚恐不安,任由鼻孔里呼出的熱氣,在寒雪飄灑的天地之間,瞬間化為烏有。
十幾個帶著紅色臂章的年輕人,排成兩列,授命實施和監督這場預謀已久的烈火。他們容光煥發,青春的豪情寫在臉上,寫在房子被焚燒後的某種快感里。
那時候,他只有十來歲,還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情。他驚恐地看著那火,看著這兩列整齊的隊伍,聽著一些他不能理解的辭彙。烈火嗚咽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即將斃命的蟬。男孩的父親,被兩個年輕人按住肩膀,跪在烈火前面。一截電線綁著一塊紙牌,上面寫著幾個男孩不認識的字跡。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在那幾個字的後面用毛筆畫著三個粗重的驚嘆號。
那兩列隊伍中的一個男的過來了,指著跪在地上的父親說:怎麼樣,啊?看到什麼是潮流了吧?說!你當縣長的時候,為什麼要夥同一幫人寫文章蠱惑人心,詆毀偉大的革命?
立即,旁邊的人開始大聲附和著:說!
聲音很大,分解了烈火畢剝的燃燒聲。父親一言不發,濃密的頭髮垂下來,覆蓋住他的臉,整個身子已成為一座冰雕。
這個片斷,深深刻在男孩的記憶中。那場大火之後,父親就被帶走了。從此,男孩再也沒有見過父親。那是一個人憑空消失的感覺,強化了男孩對某個片斷的記憶。直到他開始意識到生命本身所經歷的滄桑,已將歲月的裂痕,深深地嵌在自己衰老的額頭上,他細緻的尋找著關於父親的印象。可是,那記憶似乎是夜空中的點點繁星,每一個閃亮的星點怎麼也湊不到一起。他對父親零散的記憶,只停留在父親冰雕一般堅硬的身影上。
也是從那天開始,男孩的印象中少了一點東西。那是一種被擁簇、被讚賞、被撫摸的感覺。原來的那個家寬敞明亮,總是有很多客人。他們在一起談天說地,說著祖國、人民、理想、教育等等話題,他聽不懂那些話,但覺得很快樂。
歡樂總是太短,短到只剩下記憶中的碎點。
父親被抓走,全村人都在驚慌不安,各類呼喊的聲音在不遠處的叢林中回蕩。緊接著,老莊村裡的一伙人就從四處趕來了,像是突然從地底里冒出來一樣。早就隱藏在臨貿巷不遠處的叢林中的上坡村的人也紛紛趕來,合力撲滅了大火。
他們在一片廢墟中找到了一幅畫。畫的一角已被燒皺,因水澆滅了火,變得濕漉漉的。畫上的山水嚴重變形,使山看起來像水,水看起來像山。畫上那個釣魚的老人面目全非,他手裡的魚竿扭曲著,像是一個不規則的問號。
大火終於被撲滅,天地之間只剩下旋舞的草木灰味。在以後的人生中,那因時間和人力造成的朦朧感、疏離感和幽深感,讓這幅畫成為他對整個事件的全部的記憶。
他記得,這次大火之後,母親也遠走他鄉,在他的世界裡永遠地消失了。
母親出走的前一個夜裡,一直在流淚。那是一個怎樣的黑夜啊。母親用顫抖的身子緊緊摟著他,那懷抱溫暖如夢。母親的顫抖讓他害怕。母親的淚水滴滴答答,如一場洋洋洒洒的春雨,滋潤著小男孩的夢境,也淋濕著他以後的生活。致使他後來的生活有了一個潮濕的背景,成為他生命的旁白。
他在每一個深夜的夢裡,經常可以感覺到這個旁白,那是母親的啜泣,母親的顫抖。從此,對母親的全部記憶和感受是溫暖和顫抖矛盾交織的、是內心釋然與驚恐不安如湖上漣漪一樣層層洇開的。
很多天過去了。男孩被老莊村的支書藏到村裡一個同族家裡。一天晚上,吃過窩窩頭,老支書對男孩說:今晚除了你扎西大叔和我之外,誰叫你,都不許答應,知道了嗎?男孩不知所措,只是乖順地使勁點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天地之間有呼呼風聲,有陣陣吶喊聲。男孩懵懵懂懂地被同族老人從被窩裡抱起來,向門外跑去,寒冷立刻灌進男孩的骨髓,又一次驚如寒蟬,又一次靈魂出竅。
穿過坑坑窪窪的老莊村,同族人直接帶他走進了另一戶人家。這一家似乎更加寒冷。那麥秸草覆蓋的房頂,擋不住天地嚴寒。一床冰冷厚重的鋪蓋,溫暖了不了深入骨髓的寒冷。同族把他摁進這一捲鋪蓋里,拍拍被子:記住,不許說話!
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他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接著一陣陣地怒吼聲,翻滾在這家冰冷的茅草屋裡。男孩的恐懼,血流一樣,穿梭在每條血管里。忽冷忽熱,忽熱忽冷。他想哭,不敢。他想叫,不敢。他拚命扭動著身子。接著,他的耳膜傳來一陣沉悶地嗡嗡聲。他感覺自己掉下床,腦袋磕在什麼地方了,那種疼痛,是悶悶地,傳遍整個腦袋,又壓抑在心口的。
屋裡有幾秒鐘的死寂。隨即,聲音再次嘈雜,兩隻有力的大手,連同被子一起抱住了他,在他的驚呼聲尚未發出的瞬間,他只覺得整個身體忽然騰空,眼睛幾乎夠著了茅屋頂上的那根麥秸兒。那根麥秸卻迅速的擦過他的臉頰,他的腦袋就重重的磕在炕沿上。
04
等男孩醒來,已經在扎西大叔的屋裡。幾張羊皮縫成的褥子裹著他的身體,扎西大叔溫暖的手掌撫摸著他的腦袋,和他年齡相仿的桑吉草端進來一碗奶茶,守在床邊。
意識模糊,恍如隔世。他只覺得頭痛如裂,一陣深重地噁心,向他的胃部和腦海席捲而來,欲嘔的衝動把身心撕裂成七零八落。一隻手,輕拍著他的背,另一隻手,溫暖著他的腦袋。
瞬間,寒冷讓位於溫馨。骨髓安靜,身心安靜,沉沉睡去。夢裡,熊熊烈火燃燒依舊,倒塌的房屋,驚恐的豬崽,一陣溫暖,一陣寒顫,母親顫抖的身影漸行漸遠……他想呼叫,卻聲如蚊如蠅,沖不開沉沉夢境。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際傳來一陣沁人心脾的呼吸。那氣息,絲絲縷縷,如在耳邊,又在天際,斷斷續續,或有似無。沉沉夢境,在這氣息的衝擊下,分崩離析,如生命從混沌中被決然剖開。他慢慢睜開了眼睛,一雙焦急、清澈的眼睛,撲進眼眸。
看見他睜開眼睛,那雙溢滿關切的眼睛,換成了驚喜。她轉身離開,紅黃色的裙擺翩然成一朵美麗的格桑花。他忍著劇烈的頭痛,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木質的花格子窗戶上,糊上去的舊報紙已經泛黃,隱隱傳來屋外的冷風。接著,扎西大叔、桑吉草一起來了,溫熱的奶茶,溫熱的毛巾,溫熱的眼神,這一切讓迷離的夢境過渡到新的感受,如此陌生卻不忍捨棄。
過了幾天,扎西大叔家來了一位老人。老人摸著男孩的腦袋說:腦震蕩……他目前記不得很多事情了。我的也只是個偏方,枸杞子、桑椹子、党參、棗仁、黃芪、當歸、蒺藜、甘草這些很好配,就是女貞子、菟絲子、川芎、牡蠣幾味葯現在很難找,你知道的,中藥治病現在……
扎西大叔聲音微微發顫:有沒有替代品?
老人捏捏鬍鬚,目光空洞:先再觀察幾天吧,看這孩子除了頭暈、失眠,還有沒有耳鳴、目眩等其他情況。這幾天你就用能找到的幾味葯,熬了讓他喝吧。
扎西大叔連連點頭,心裡陣陣嘆息:哎,還是個孩子啊……
記憶雖然被剪切,但是扎西大叔和桑吉草的無私和溫情,根植在心中的是一顆真情的種子。這顆種子生根發芽,匯成涓涓溪流,滋潤心田,有家的溫暖。從此,在金銀花遍及整個草場山坡的時候,總有兩個身影,行走在叢林深處,草坡深處,牛羊身邊。他們的眼裡、心裡只有大自然的寬闊和包容,有藍天,有雲彩,有山巔那頭緩緩消失的斜陽,還有狗尾草、野棉花、荊棘叢,有一晃而過的野兔,有時不時甩開美麗的翅翼奔跑、低翔的錦雞……
桑吉草拉著男孩的手,說:漢家哥哥,閉上眼睛,快點!
男孩一臉詫異:桑吉妹妹,你……
桑吉草還是那句話:閉上,快!
男孩閉上眼睛。桑吉草從小背簍里翻弄了一陣,開心的笑著:漢家哥哥,好了……
睜開眼睛,眼前是一支鉛筆,一張疊起來的白紙。那張白紙,那麼白,那麼刺目,倒映著悠悠藍天、青翠草坡。
桑吉草對他說:漢家哥哥,這些都是阿爸託人從縣城裡找來的,是讓你畫畫的。
男孩驚喜不已,他和桑吉草一起,把大大的白紙放在一塊青石板上,用鉛筆小刀裁成小學生作業本大小,一共十幾張。他們開心地笑了。
男孩拿起筆,指著她:桑吉妹妹,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坐在那邊,我還是來畫你,對對,就是那個石頭,看著遠處的山,嗯嗯,就是這樣……
也不知是多少回了。這峽谷地帶的山區,上坡村的這片草場上,他們度過了最簡單、也是最快樂的五年。
除了時不時折磨著男孩的頭痛,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他們曾經托著下巴,緊緊地坐在一起,看山巒連綿起伏,一條河蜿蜒在峽谷之間,一直伸向山脈那頭,與太陽連接在一起。他們曾經在斜陽低過樺樹林的時候,伴著漫天流霞,手牽著手,扛著一背簍的藥材趕回家。他們曾在山風輕柔拂過樹林、草坡的時候,驚喜地看著波浪一樣起伏著的草叢。
為了讓他們不致於落下學習,扎西大叔和老支書想盡辦法為他們找到了小學、初中的課本,老支書還專門找人時不時到坡上村,給兩個孩子補課。而他們就在草場上、雪地里、山花中一起大聲地背誦課文,在煤油燈下做數學題……很多的時候,他們把一大群牛羊趕到牧草最豐沃的地方,就開始享有他們的快樂。桑吉草給男孩講怎麼認清自己家的牛羊,怎麼在遼闊的草坡上找對回家的路,怎麼分辨各種顏色的金銀花,怎麼認清蘇魯花、山丹花、刺桿、八瓣梅等等。
這個時候,桑吉草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光芒四射,散發著別緻的力量,純粹而沉靜。
相比快人快語的桑吉草,男孩沉默得多。他總是做著最實際的事,幫著桑吉草挖各種藥材,有時候,會跑得滿頭大汗,追趕那些失散的牛羊。更多的時候,他都在畫著心中那幅畫。他把桑吉草當成那位垂釣的老人,讓她坐在草坡上凸出的那塊石頭上,把遠山斜陽當成背景,心中的畫和眼前的景,一樣的遼闊無垠、一樣的空靈無礙、一樣的超凡脫俗。
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裡悄悄長大。他們忘記了身邊的時代,也忘記了為什麼男孩會在桑吉草家裡住這麼長時間。他們甚至在草坡、藍天、白雲、牛羊組建的美麗中忘卻了身邊的世界。
他說:桑吉妹妹,你坐在這裡,看著遠處山,我還是來畫你。
05
我被扎西大叔的講述深深地震撼著,我相信,那些年,對正在成年的孩子來說,那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時光。有些事情你不說,我不說,只好變成一些想像和記憶。這些想像和記憶統統又被聰明的人類翻譯成一些動聽的辭彙,概括著一些我們不了解的事情,消解著我們早已淡忘的深情。
那天,男孩照例畫畫。桑吉草看著一本正經地男孩說:章楷哥哥,你怎麼老畫同一副畫啊?
現在,桑吉草已經改口,不再叫他漢家哥哥,開始叫他的名字了。
章楷無法表達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他只得藏起來,深深地藏起來。他囁囁地說:不為什麼啊,就覺得你坐在山石上看遠處的時候,特別好看。
桑吉草羞澀著:你再胡說,就不給你畫了。
章楷也紅著臉笑笑:好了,我的好桑吉妹妹,你坐好了。
就這樣,早已形成的默契,如序開始。
忽然,山風驟起,呼嘯著翻動花草樹木和遠處的山谷,發出巨大的迴響。在整個山谷里,那種轟隆隆的聲響,似乎是天地囚禁著一隻猛獸,忽然發飆了,要把天空擠開一個口子。
一場暴雨迫近。
桑吉草緊張地看著男孩:章楷哥哥,要下雨了,我們得找個地方避雨。
章楷看著越來越烏黑的天空,強作鎮靜,說:最好能去老莊村的莊子里避雨才行。
他們要去的莊子,是老莊村的人為了方便收割山地里的莊稼,在靠近田地的空地里臨時修築起來的房子。農忙季節,老莊村的勞力們就趕來這裡,住下幹上幾天農活,再用驢騾馱著收成,回家享用。在農閑季節,這些莊子一般都是閑置的。
山坡的空氣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氣味。那是久旱之後,花草、菖蒲、藥材、樹木忽遇暴雨衝擊,散發出來的味道。那種混雜的味道,讓人眩暈。許章楷也很緊張,他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烏雲,已經在叢林之巔翻越而來,心裡莫名的恐懼。此刻這種恐懼給了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他匆忙收拾東西,牽著桑吉草的手開始飛跑。他們在稀薄的空氣中奔跑,在泥濘涌動著樹葉的腐氣中奔跑。他們要穿過一片樺樹林,再翻過一個小山頭,才能到達老莊村的莊子里。
她說:章楷哥哥,你捏疼我的手了。
他說:知道,我知道,我們得快點,雨天的樹林很危險的。
她咬咬牙:嗯,那我們再跑吧。
他們氣喘吁吁地接近樺樹林邊緣的時候,暴雨如注,覆蓋天地。一陣陣濃霧瀰漫四處。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寒冷包裹著他們。
桑吉草麻利地從背簍里拿出一條毯子,說:章楷哥哥,來,我們頂著這塊毯子,一會兒會很冷的。
兩個人的身體一靠近,立刻,莫名的熱流迅速從一個人的手臂穿到另一個人的身體里,兩點星星之火,在風雨中悄然點燃。
走著走著,桑吉草那火一般燃燒著的身體幾乎是貼著他的身子,把少女特有的體香和體溫,通過他的意識而不是鼻孔和皮膚,傳導在腦海里,融合在大自然獨特的氣味中。
突然,章楷覺得自己的身後一沉,手不由自主地鬆開,緊接著聽見桑吉草的驚叫聲。
那刺耳的聲音,刺穿暴雨在林中的喧囂,直直地打在他的心坎上。
他劇烈奔走的身體一個趔趄,重重地撞到粗大的樺樹榦上,眩暈襲擊著他的意識。他顧不得疼痛,強行站起身,回頭看見摔倒的桑吉草斜卧在兩段樹根之間。她臉色蒼白,疼痛與寒冷讓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他心裡猛然一緊,看見桑吉草的肩頭被一根斷裂的枝椏劃開了一道口子,正血流滾滾。
他睜圓了眼睛,脫掉外套,狠狠地撕開自己的背心,快速地包紮著。雨水沖洗著章楷的脊背,而他似已沒有了知覺。他只有恐懼。受傷的桑吉草,以及迷霧中似乎沒有盡頭的草場,顫動不清,腦海中忽閃著一場大火,冰雕一般的父親,顫抖著母親,游移不定的那幅畫……
桑吉草受傷了,那根斷椏劃開的口子很深,血水已經從包紮著的背心中滲出。章楷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把桑吉草送到莊子里。
半山區的暴雨來去匆匆,來的時候洶湧澎湃、摧枯拉朽,去的時候悄無聲息、風開雲散。此刻,正是摧枯拉朽的階段。章楷穩穩地背著桑吉草飛速穿過茂盛的草場。她全身伏在章楷的背上,肩頭的疼痛,受到的驚嚇,讓她幾乎昏厥,但內心的溫暖卻滿出滿溢,流淌在她含笑的臉上。
翻過山樑,他們看到低矮的土房子,零星分布在田地邊緣,隱約在雨霧中。章楷內心一陣驚喜。他幾乎是喊著:桑吉妹妹,看,我們快到了。
桑吉草壓抑著身體的疼痛,抱緊他,任由他在泥濘、草叢、坡道上顛簸。
雨慢慢小了下來。終於,他們趕到了莊子。找來找去,在一間土房子面前,章楷停下了。他們撞開那道門,只見不太大的房子里,幾乎應有盡有。柴火、灶台、鐵鍋、土炕、花椒粉、大蒜、幾個土豆,他們還在土炕的角落裡找到了半瓶土酒。
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從蠻荒之地來到了人間天堂。
很快,火生好了。章楷出門,從不遠處打來一壺清純香甜的山泉水。桑吉草看著熱汗淋漓的章楷,開心地笑著,不由熱淚盈眶。
章楷坐下,頭暈得更加厲害,看著她:桑吉妹妹,你……
桑吉草躺在他的懷裡,輕輕地啜泣:章楷哥哥,我沒事兒。
章楷心裡一團亂麻,她的火熱和滾燙,與他只有一衫之隔。
他努力剋制著內心波瀾:桑吉妹妹,你別動,我得先看看你的傷口,你得消毒。
看著桑吉草的傷口,他迅速的在腦海里回想著扎西大叔教給他消毒的方法。開始有條不紊地做著他想到的事。他把土酒倒在一把大鐵勺里,放進去幾顆沒有剝皮的大蒜,在火上煮起來。等到大蒜被煮爛了,他就把土酒倒在碗里,說:喝吧,喝完了,再把大蒜吃掉。
桑吉草靜靜地看著他做的這些,一種莫名的感覺自心頭湧起。他們在一起快五六年了,她只覺得並沒有真正看懂他,在他沉默和封閉的世界裡,竟然有著如此豐富的東西。
她還是有些迷惑地說:章楷哥哥,喝這個,為什麼啊。
章楷心疼地看著她:你受傷很重。喝這個能防止破傷風,大蒜還可以消炎。本來最好是用黃酒煮大蒜的,不過這個土酒放的時間可能長了,味道淡了,應該能用的。這些都是扎西大叔告訴我的,你放心喝點吧。
桑吉草慢慢地喝著,臉上陣陣陰晴圓缺,什麼表情都有。她說:章楷哥哥,好難喝啊。
她苦澀的表情讓他心疼。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帶著鼓勵的眼神,看著她喝完了碗里並不太多的土酒。章楷忽然說:你先把衣服烤乾,我在外面等。
桑吉草拉住他,臉上紅暈散開:不,外面還有雨,很冷的,你轉過身去就行了。
他站起身,來到窗戶邊,緊緊地閉上眼睛。窗外雨聲已歇,耳邊傳來了桑吉草脫下外套的聲音,甚至能感覺到火焰烤乾桑吉草衣服的聲音。他迎著窗外卷進來的冷風,卻熱血翻滾,心潮湧動。
多麼艱難的時刻……
一路的奔跑,內心的焦急,讓他疲憊不堪。他感覺頭又開始疼起來,他努力地剋制著自己,用雙手緊緊地握著窗棱,緩解著那種沉悶地疼痛。他不願意在桑吉草面前表現出任何一絲軟弱。他心裡知道,他的這種頭痛,只怕這輩子都治不好了。
過了一會兒,桑吉草說:章楷哥哥,你,轉過來吧。
他強忍著逐漸緩下來的疼痛,睜開眼睛,窗外,忽然一片光明,黛黑色的山巒,幽幽的綠意,生機勃勃。
章楷轉過身,拉起仍在羞澀和緊張中的她:桑吉妹妹,你跟我來。
來到屋外平整開闊的打麥場邊上,他們依偎在一起,坐下來。眼前的景色如夢似幻,如詩如畫。
遠山塑成兩條長長的峽谷,蜿蜒大地深處。連綿起伏的山巒,青幽幽,黛黑色。斜陽下,一道彩虹橫跨兩邊山峰,整個天地一片五彩繽紛。七色天地,遼遠肅穆。幾隻飛鳥晃動著腦袋,抖落一身水滴,箭一般射出叢林。不遠處,葳蕤繁茂的灌木叢,閃著晶瑩的光芒。一片亮晶晶的世界,籠罩著遠山河水。對面的山峰,更加清幽蒼勁,似乎用手一捏,都能滲出水來……
四周一片雨後淡霧,讓他們如坐雲端。時間似已凝滯,讓人忘記了俗世間的疼痛和憂傷。如果時間可以停留,這些清爽和純凈,與愛與自然本體交融的時刻,誰願意離開,誰願意忘卻?
桑吉草靠在章楷的身上,說:章楷哥哥,彩虹真美。
章楷醉眼迷離,微微生疼的腦袋裡,盛放著太多,也撕裂著太多。
桑吉草羞怯的說:章楷哥哥,我們一輩子都這樣看彩虹,好嗎?
章楷重重地點點頭:嗯,我願意一輩子和你一起,看這樣的彩虹。
06
美麗總會沉沒於滄海桑田,相逢相處必然會畫上句號。
那天放牧回來,扎西大叔告訴他們老莊村的支書來過他們家了,最近到處都在傳言,以前很多事情都是不對的,許章楷的爸爸也會給平反。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麼,章楷也沒有必要躲在山上了。
許章楷聽到這個消息,不知是喜是悲。這麼多年來,這裡已經成為他的家,扎西大叔父親般的關懷,桑吉草妹妹般的照顧,還有他留在這裡的複雜而沉甸甸的感情,都在他的心裡烙下深深的印痕。
但是,對曾經的家,他的父親、母親,那凌空消失的親情,似已被一場大火燒得所剩無幾,可在心裡他怎能割捨。他曾經問過扎西大叔,為什麼父親還不回來,到底去哪裡了?扎西大叔含糊地告訴他,父親肯定會回來的,只是什麼時候回來,就只有等了。
老莊村的支書每個月都會來那麼一兩次。他也問過老支書,老支書的說法也是很含含糊糊的。
他糾纏不清的記憶,消失太快的童年,還有那些不能解釋的,很難解釋的一切,都靜靜地內化在腦海里,凝結在心房裡。對於父親,他的記憶總與旁觀一場大火的感受緊緊維繫,他對父親的記憶扭曲成嗶嗶啵啵燃燒著的那團火,那是純粹而自由的毀滅,那是生命以另一種形式的舞蹈,揮灑自如與驚恐不安,鳳凰涅槃與一地廢墟,交錯糾纏,縱橫排布,凝結成了男孩對父親的記憶和感受。
時間是情感的儈子手,肢解著他作為親情紐帶連接著的一切。他明白,心裡有些東西已經結成一個疙瘩,一個毒瘤。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父親那冰雕一般的身影,母親顫抖而溫暖的懷抱,在記憶中野草一般地瘋長著。他對世界的感覺方式,也在悄然地發生著變化。有時候,冰雕、背影,就是父親。顫抖、懷抱、溫暖,就是母親。一些憑空炫舞的字眼,填補著這顆幼小的心靈,記憶被一些辭彙轉述著,被一些業已消弭的情節淡化著,只剩下絲絲縷縷,只留下心口一道道的傷痕……
知道他就要離開了,桑吉草卻開始躲避著他。依舊是草場上數不清的花朵,在陽光下,在雨露中悄然綻放,生機盎然。依舊是成群的牛羊或靜立在斜陽下,或擠成一團吃草嬉戲。依舊是樺樹林幽深繁茂,枝條旁出斜逸,叢林森森。這些地方有他們美麗而純凈的時光。可是,桑吉草已經看不到這些了。她看到的世界充滿了憂傷、離別。她只覺得每天都活在甜蜜和苦痛交相擠壓的紊亂狀態中。
他說:桑吉妹妹,坐下來,我畫你,好嗎?
她轉過身:才不坐,你畫的又不是我。很多次,你都把我畫成老頭子。
他驚愕地看著她慢慢走開的身影,那麼嬌弱,那麼無力。
他們的相處逐漸彆扭起來,兩個身影無論在哪裡出現,總有著距離,有了隔閡。那是兩顆心自覺不自覺地排斥,也是更深情更厚重的相融。
看著日漸消沉、憂傷的桑吉草,扎西大叔心裡也很不是滋味。那天,老莊村的支書來了,幾兩青稞酒下肚,扎西大叔說:老哥啊,這兩個孩子事情很難辦啊。
老支書說:你們族人不會同意的,這個我知道。
扎西大叔:我們兩個村算是世交,主要是兩個民族在這個時候談婚論嫁,那就不光是族人同意不同意的問題了。
老支書說:我看先等等看吧,再過些年,啥事情都順了,我們再想辦法。
扎西大叔說:他們都長大了,在我們坡上村,女娃娃十七八歲都生孩子了。已經有好幾家人在提親了,那個東珠你知道吧,來了十幾次了,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老支書說:我知道,哎……
時間一天天過去,章楷鐵定要離開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
這天,照例是去挖藥材,順便看看那些在叢林里的牛羊馬。一路上仍是沉默、沉默、沉默。
走在前面的桑吉草忽然停下來,轉過身看著他:章楷哥哥,東珠家阿爸來我家提親了。
章楷沉默著,覺得手心正在出汗。
桑吉草低著頭,踢著路邊的小草:章楷哥哥,你說我該嫁給他嗎?
章楷支吾著:你是怎麼想的。
桑吉草說:我是想知道,你是怎麼看的?
靜,似乎能聽見鼴鼠在洞穴里啃吃草根的聲音。轉過山谷,遼遠空曠的草場已在眼前。艷陽在天,白雲優雅,大地寬廣,這一切都不能撫慰已經受傷的桑吉草。
她幽怨地看著他:你不是說要賠我一輩子看彩虹嗎?
章楷盯著她的眼睛,說:我是怕,萬一……
她不等他說完:什麼萬一不萬一的,你們漢家人就是喜歡想這個想那個的。
章楷有些激動,拉著她的手:桑吉妹妹,我是說萬一我們兩個村的人不同意,怎麼辦,這可不光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兒啊。
桑吉草撲到他的懷裡:那你帶我走,好嗎?
章楷堅定地說:我不能就這麼帶你走,如果要娶你,我會想辦法讓他們同意,正大光明地把你娶到老莊村去。
桑吉草緊緊地抱著章楷,再也不想分開。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擁抱。如此生硬,又是如此溫馨。漸漸地,他們的身體開始發生著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是隨著體溫的升高,兩個已經成熟的身體毫無間隙的接觸,一點一滴開始的。那是一種略略眩暈的感覺,又是一種懵懂迷離的感覺。呼吸是凌亂的,手腳無措,心神紊亂,內心被一種力量促使著,手腳卻被另一種力量阻止著。他聽到她的呼吸輕拂著他的脖頸,潮濕而溫暖。他胡亂地撫摸著她的背,卻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緊緊地抱著他,心慌意亂。笨拙的親吻,毫無節奏的撫摸,讓他們面紅耳赤,卻無力抗拒。大自然寬闊的懷抱包容著稚嫩的他們,把他們燃燒的身體輕輕地推倒在了草叢中。
章楷的腦海里,轟然翻滾出那個刻在心壁上的記憶。
母親,這就是母親……微微顫抖的身體,如此溫暖的懷抱。
他的心隱隱地,在痛。心痛,伴之而來的是沉悶而劇烈的頭痛和眩暈。
時間頓住,烈火頓寂。章楷從眩暈里驚醒,他停住了手。他的臉上有了與他的年齡極其不和諧的滄桑感。那些痛苦的記憶,根植於心,壓抑在心,怎能忘卻?
桑吉草感覺到了一些變化,嬌澀而輕聲地說:章楷哥哥,你做什麼我都願意。
章楷痛苦地說:我知道。
桑吉草睜開眼睛,疑惑地看著他的表情:章楷哥哥,你怎麼了?
章楷說:桑吉妹妹,我一定會風風光光地娶你,相信我!
桑吉草笑了,輕輕躺在他的懷裡,聽著他劇烈的心跳,仰望著天上團團白雲,奇形怪狀,隨心構圖,他們也在憧憬著……
07
一切都在發生著巨大變化,人們真正從某個夢靨中醒來了。小鎮上的人口多了起來,電線密集了,車流多了,各種花里胡哨的服飾更是裝扮著這個日漸崛起的小城。
人們似乎是水到渠成地接手了另一個時代。走進春風笑臉,過冬的全部感受,只剩下慵懶。人們在重生和寬容中逐漸遺忘,全新的元素,鋪天蓋地地渲染著衣食住行。
一切都過去了。
日子似乎順風順水。在老莊村老支書的四處奔跑下,章楷從鎮上初中畢業了,又在小鎮的另一個村小里當上了民辦教師,教授美術。
桑吉草顯得比以前更加美麗了。時間雕刻了她的全部,她不再是那個只會靠在章楷身邊,掩埋所有的心事,不會表達自己的那個桑吉草了。在許章楷的宿舍里,她越來越成為主人。偶爾,他們一起,吃個簡單的飯,聊聊家常,規劃他們的將來。這些生活簡單、質樸、寧靜。沒有過多的物質慾望,只要三餐俱飽。沒有過多奢華的追逐,只要衣著潔凈。人們深知過著踏踏實實的日子,比任何理想都要可貴。
只是許章楷的頭痛似乎越來越頻繁了。20多歲的他,由於長時間的自我封閉,加上時不時劇烈的頭痛,讓他顯得老氣橫秋,沉默寡言。只有面對桑吉草,他才可能顯得開心,話也會多起來。而在同事眼裡,他是不善言談、可有可無的異類。
老莊村的老支書在縣城跑了近一個多月後,終於高高興興地回來了。這次,他讓人把扎西大叔請到家,特意殺了一隻雞,等著扎西大叔的到來。
扎西大叔的大嗓門一進院門,看見一大堆雞毛,在院子里就吼起來:今兒個什麼日子啊,還殺雞,不會就為了招待我吧?
老支書迎出去,說:來啦。快來,進來坐。
坐定,老支書立刻將土酒擺出來,說:老弟啊,辦妥了,辦妥了。
扎西大叔睜圓了眼睛:真的?
老支書:假不了,縣上教育局的那個局長說了,許章楷的轉正手續下個月就辦。
扎西大叔:這麼說,真的成了?
老支書:成了。我的意思呢,我們該把孩子們的事情也考慮考慮。這可是我們兩個村的大事兒啊,你看,老弟,你的意思……
扎西大叔:行啊,你老哥都辦好這麼多事兒了,我還能說啥。
平靜地日子忽然就被打碎了。
那天,章楷手腕上戴著桑吉草為他精心編製的手鏈,去教育局辦他轉正的手續。
十幾分鐘後,小鎮的人民街橫在眼前。和煦的陽光統領著世界,規範著人們的作息,嬌慣著人們渴望溫情和光明的心。一輛輛的自行車上,五顏六色的小青年,一邊走一邊笑鬧著,青春的朝氣布滿臉頰。那洋溢著活力的笑臉讓他覺得太陌生。
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他對自己說。然後,他美美地呼吸著天地間那股柔柔暖暖的氣息,沉醉了。
匆匆忙忙地小鎮上,有些單調的熱鬧,也有一些寂寥的喧囂,人們都在忙著規劃自己苦苦等來的好日子,已經看不到時代給予的那種刺痛感。有的,是一種心魂被釋放的迷醉。
陽光很烈。人影漸漸多起來的小街上,四處飛舞著一些飄逸、飛旋、無序的意象。如那一位千年前在江邊垂釣的老人,又像從他的記憶中被強行撕扯出去的父親、母親、一幅畫……這是一種帶著淡淡地眩暈迷醉,陽光,高溫,記憶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影在加劇著這樣的迷醉。
我這是在大街上嗎?我這是要去辦轉正手續嗎?我還活著嗎?我是誰?我應該是什麼樣的人?……忽然間,這些疑問也像記憶被強行撕扯一樣,現在被強行擠入他的腦海。而且,這些疑問不是那麼溫和地進入他的意識,而是如一根晶瑩剔透、鋒利無比的尖刺,深深地、強勢地刺進他的腦海。腦海驚濤駭浪,衝擊著他的感覺、意識。他覺得自己不斷地跌落在一個碩大的深淵裡。他感覺不到自己……
他暈倒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如一記悶棍,打得他魂飛魄散。他的目光最後定格的地方,是一個路燈的柱身,然後立刻沉入了半睡眠狀態。
一切瞬間入夢。夢裡,一些曾經在他的意識中飄忽不定的詞語滿天旋舞:父親,冰雕,背影;母親,顫抖,身子,彩虹,天空,桑吉草寧靜如水的眼神。這些細節還掩映著一個鮮亮的背景:冬天的風,熊熊的烈火,瘋狂的豬崽。接著,世界一片荒蕪,這些經由一組組辭彙組建的世界,空空地,遙遠地,卻是緊緊地壓迫著他的心魂。
恍惚中,他覺得臉上有一抹滾燙的東西滑過。接著是一陣短暫的夢靨。他看見了天空、海洋、沙漠,無邊無際的黑洞。那黑洞在飛旋,飛旋……
一幅畫帶著沙漠上慣見的龍捲風翩然起舞……那畫面上一條魚竿一樣的東西,漸漸的變得粗大,又粗大。
咣朗朗,一聲響。他的眼睛猝然一圓。一切消失,夢境瞬間粉碎。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在眩暈、在轟響。那些在腦海里曾經張牙舞爪的種種,猛然寂滅,記憶回歸空洞。一片燦爛的白色,決然的不可抗拒的,刺入眼帘。緊接著,他看見一張青春滾動的臉。那臉上浮動著淡淡的紅暈。她緊張的收拾著地上的托盤、摔碎的藥瓶、跳躍的藥棉。
他凝神觀察著陌生的世界,他的大腦認真地分析著他用眼睛看到的東西。然後看見了一張臉。這張臉上寫著某種甜甜的驚慌。那張臉上有一種與自己某個記憶片斷重疊的東西在閃爍。
他又沉沉地睡去。朦朦朧朧中,他聽見了一聲驚呼:是嗎?
另一個聲音說:是啊,不信你看,那雙眼睛……太像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個聲音又說:那麼,他應該是……
另一個聲音馬上說:我現在還不想見他。等他醒了再說,我先走吧……
他的眼睛在意識的催動下慢慢地睜開。他看見了一張關切的臉,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一些關於溫情的東西,在他的意識中蘇醒。
他覺得自己已經從濃重的疼痛中醒來了。他忽然一身輕鬆,他看見在這個房間里,還有一些人躺在病床上。他們的身邊都多了一些人,有的在為他們喂著吃的,有的在關切的詢問著什麼,有的在談笑著。濃烈的草藥味瀰漫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他卻有些陶醉,又有些感動。那一幅幅洋溢著溫暖的畫面,似乎比他反覆從記憶中追詢到的那幅畫還要精緻,還要讓人觸動一些關乎靈魂的東西。
那張關切的臉緊張地看著他。這一次,她走過來,手裡多了一隻碗,一隻小勺。一襲白色衣裙,一抹飄浮的甜味,一抹淡淡的笑意。她說話了:你醒了。來,吃點東西。
他無法拒絕,張開了嘴,吞咽著碗里的粥,那粥帶著甜味。等他吃完了,那張臉就開始微笑。他也覺得自己的臉上也有一些東西在自然而然的解凍,在融化。她的聲音很甜,她說:請問,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你的家人在哪裡?
名字,我的名字,那名字早就消失在過去的記憶中了。哪裡還會有家人,我的家人在哪裡。我從哪裡來,我還能去哪裡?他聽見自己的喉嚨在吃力地蠕動著幾個字:我,不知道。
那聲音依然很甜,她說:那麼,你是做什麼的?
哦,這個似乎還有點印象,那畫筆,那一遍遍要從心魂中挖出來的畫面,尾隨著他的一生,這個怎能忘記。他看著那張擔憂的臉,說:在鎮上的中學,畫畫。
那張臉驚異之後,笑了,似乎笑出了一點悲痛,說:你在教書?
他很想說點什麼,但他早已習慣於沉默的心,阻止著。他在那雙關切的眼神中讀出了一點護士的職業關懷之外的東西。那眼神讓他困惑,讓他脆弱,讓他想哭。他的整個人僵硬著,一臉的倦意,一臉歲月的刻痕。
看著他沉默的臉,女護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為他蓋好被子,又為旁邊病床上的孩子量了體溫,就輕輕地關好門,走了。
他的心被層層繩索捆住了。他從這張臉上讀出了一點什麼,也從自己昏迷時的那句對白中,聽出了一點什麼。他很想在這裡等著。他相信,女護士還會回來,那另一個說話的人也會回來。他覺得自己的世界應該和別人一樣,有母親和父親,有親人。
08
他又回到了學校,回到了鎮上的中學。
從這以後,他的生活逐漸紊亂。自己每天所經歷的事情,到了第二天便變成了零零碎碎的片斷。那片斷,像一盤沙粒,他握著一粒粒沙子,眼睜睜看著它們在指縫間滑落,卻無法描述出任何一段完整的畫面。他深切地感受到,生命似乎正在一小段一小段地丟失。他的全部世界似乎在圍繞著一幅畫運轉。那冰天雪地,那遼闊寧靜,那位哲人,一葉小舟……這畫面,衝擊著他,也在提醒著他,甚至在引誘著他。於是,他拿起畫筆,開始恢復那幅畫。在這裡,他的人生似乎真正的開始了,他精心地呵護著自己的世界。
他的世界只有兩個字:沉默。
無論是校園內的花開花落,學校菜園裡沿著春天的足跡漂浮著的菜花香,還是雷雨雪霜的季節輪迴,在他的世界裡,統統被堅定地忽略著。朗朗讀書聲盈耳不絕的清朗,稚嫩唱歌聲繚繞天空的婉轉,讓他的心,獲得了暫時的寧靜。只是,這種寧靜無異於一節美麗的晨夢。當紛紛攘攘的學生雀躍著離開校園後,只有十名教師的學校,就被孤零零的扔在這個小鎮的一角,像是一個被丟棄的嬰兒。
一走出宿舍,那斑駁的牆皮上殘留的字跡,隱隱地騷擾著他的心神。那被油漆刷紅的大大地驚嘆號,總是有意無意的讓他與來自天空中的一聲聲怒吼聯繫在一起。這種模模糊糊的聯繫在不斷的干擾著他的平靜。
水泥砌成的黑板上,他用粉筆描述著心中印象最深的一些畫面。一雙雙純凈的眼睛盯著他手裡的粉筆。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身不由己的陷入了一種不安。美術課不需要太多的語言。而他對往事的記憶,卻僅僅停留在一些自己後來總結出來的辭彙上。那些辭彙,組成了他對春花秋月的理解和感受。然而,現在,他卻只能吃力的將它們統統翻譯成各色粉筆在牆上起伏的線條。
世界不是詞語。
他說:這位同學,這兒,你看,雪地里的山,應該淡一點。
馬上,那個同學很乖巧的伸一伸舌頭,用微微發抖的手,抓起毛筆,按照老師的指導去修改。
他又說:看,這位同學,你畫的魚竿太粗了。
其實,他明白,他要說的話是什麼。漫天飛雪之後,那個孤獨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垂釣的畫面,那幅也是在漫天飛雪中從一場烈火里大難不死的畫,應該是一種記憶的復活,一段經歷的再生。那人鳥聲俱絕的世界,寧靜、空廓,人們的畫筆傳遞出來的也應該是這樣的。
尤其是他自己!他一次次地變換著各種各樣的方式,把記憶中那幅畫一點一滴的,用粉筆展示在黑板上。也以作業的方式,要求他的學生一一繪製出來。可是,他用粉筆表現在黑板上的畫面,經由學生用毛筆表現在毛邊紙上之後,已經是風牛馬不相及。心中所想像的畫面好像一段別人的經歷,他缺少那種參與其中的感受。於是,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一絲不安,逐漸翻騰,時常折磨著他的心。
他開始極度渴望黑夜。黑夜到來,他又整夜痛苦的迎接著那種不折不扣、一絲不苟的失眠。因為,黑夜不是以心中渴求的那種方式到來的。他明白這個事實,就像他隱隱覺得他只能用一些很有意義的辭彙來追尋過去的歷史一樣。他開始覺得他的生活像是在夢遊,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裡充滿著夢魘。
終於,他的身體與精神,俱因持續的壓抑不安,開始出現了種種衰老和退化的徵兆。在教室里,他握不穩粉筆。在宿舍里,他兌不好顏料。上課成為他不堪忍受的重負。只要一下課,他就逃進自己的宿舍,用顫抖的手為自己組建另一個世界。他的世界,是畫筆、顏料、茶水混成的。
那些學生很喜歡他的畫,喜歡撥弄他的顏料,就是不喜歡他喝茶。因為他的茶水太釅,太苦了。這樣,學生、同事,以及時不時來學校上夜校的村民,看他的畫,無論是用彩色粉筆描繪在黑板上的花鳥蟲魚,還是用毛筆蘸著調好的顏料展示在宣紙上的河流山川,都有一種讓人想起點什麼的神韻。他雖為人謙和沉默。只是,每當和其他幾個老師坐在一起的時候,他那隱藏在深度近視鏡後面的眼神里,老是多了一抹濃重的茫然。而這種茫然的神情,就把他與別人清楚的分別開來。
生活已支離破碎。桑吉草來了。憂傷的眼眸里,盛滿期待和執著。然而,男孩已經不是男孩,那迷霧一樣的經歷過早地將他雕刻成霜發隱約的人了。面對桑吉草,他的眼神是空洞、茫然的,彷彿這個人從未在生命中出現過。每當桑吉草要走進他的宿舍,要進入他的世界,他的神態就變得沉靜如枯井,深得讓她看不見底。他的眼神單調如白紙,讓她讀不出裡面的內容。
漸漸地,桑吉草也被他強大的沉默同化了,她的心一天天地,被撕碎。她仍然不死心,她專門在周末的時候,帶著奶茶、肉乾、雞蛋,幾張煎餅,一臉的紅暈,跳動的心臟,去強行進入他的世界。然而,每一次,她都把打算送給他的東西又拿了回來,因為她看見的,僅僅是他站在門口不讓她進門的頑固的神態。那神態似井,眼神如紙。
漸漸地,小鎮上多了一個傳奇。一名老師,拒絕談論婚嫁,拒絕與人接觸,他每天只是在重複的畫著一幅畫。他蓬鬆的頭髮,枯草一樣的鬍鬚,有些邋遢的衣著,以及他那種讓學生感到有些恐懼的痴呆的眼神,都組成了一道與校園氛圍極不和諧的風景。這些傳言在人們的嘴裡呼吸著,卻絲毫沒有對這個不稱職的老師構成影響,因為人們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名字叫做沉默的磁場。這個磁場,仍然一如既往,拒絕交往,拒絕談論婚嫁,拒絕放棄畫畫。似乎人們對這個人的種種評價是關於別人的。
他的生命已經完全淪落成一口枯井。
而在校園外,桑吉草的身影,似乎仍在站立,高大、堅定。她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再等待。她會在老校長的默許下,趁著他上課的時候,拿走他需要換洗的衣服。會把熬好的羊肉湯,悄悄地放在他宿舍里的桌子上。
然而,不到一天,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就會被墨跡、粉筆灰、各色顏料弄得一團糟。而送給他吃的東西,大多數都是原封不動。他只吃學校食堂里的饅頭和菜湯。
一臉謙虛、菜色的校長看著日漸憔悴的桑吉草,憐惜地說:唉,許老師,他怎麼這樣啊……
桑吉草再也剋制不住自己,她哭了出來:他親口告訴我,要陪我一輩子看彩虹的。
老校長決定自己去看看許章楷。走進他的宿舍,看著他桌面上的畫說:啊,許老師,這幅畫,你已經畫了無數遍了,真不錯。
他平靜地走到畫案旁,神色不變。
校長又說:有時間的話,就和其他老師一起打打羽毛球什麼的,調節一下,啊?
他一聲不響地拿起了畫筆,沉默不變。
老校長再回到桑吉草身邊,搖頭嘆息。
桑吉草看著老校長,淚花閃爍:不管他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在他身邊。
於是,一切一如既往。終於,當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生命,逐漸被一些詞語、畫面、凌亂的片斷,分解成千瘡百孔後,他不斷的提出病退的請求,加上學校也屢次幫助上報,他的病退申請也被批准了。
蒼色的山影,在陽光的餘暉中浮動。他不知道該走向哪裡?天空依舊蔚藍,世界卻變得讓他困惑,就像他已經被禁錮了人生,沒有回憶,只有眼前紛擾的人流。
行囊已經準備好。老校長的眼睛,在熒熒燈光下空洞而遙遠,隨著某種情緒的變化,不斷的集中和裂變,直至這張臉終於在老氣橫秋的季節里,漸漸凝聚成一聲苦澀的嘆息。他嘆息著一個原本很燦爛的生命,在他的注視下就這樣枯萎。
老校長說:以後,有什麼打算。
他說:我想回老莊村。
老校長說:那好,你先在學校住一段時間,我幫你安排一下。
於是,他靜止在校園,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地底。
09
老校長來到老莊村。村支書的小院很乾凈。小院的中央,是一個正方形的菜園子,小油菜閃著綠色的鋒芒,逼著人的眼睛。綠色可以引發人對某個夢境的回想。
小桌上,酒杯里的香味,冉冉浮動在晦暗的小屋裡。整個小屋,被一種發黃的顏色監禁著。暗黃的牆畫,黃土泥巴脫落的牆壁,掛在牆上的黃軍包,以及村支書身上的黃制服,強化了這種顏色的滲透力。
他給老校長倒上滿滿一杯,說:喝吧。
老校長一手舉杯,一手拿起酒壺,也為老支書滿上說:來,還是一起喝吧。
老校長說:許縣長是個好人,他的兒子也太可憐了,我是看著他的病一天天地加重,人也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了。
老支書說:是啊,許縣長是我們這裡唯一一個知識分子。當年,他們的家的房子被燒掉的時候,我和上坡村的扎西老人一起救火了,可,唉……
老校長有些擔憂的說:現在他的兒子,哦,許章楷老師要回到你們老莊村,你說,他的記憶能夠恢復嗎?
老支書咽口酒,說:記憶不恢復也好,那些事情記住有什麼意思。他自己經歷的事情夠苦了,為什麼還要在記憶中找痛苦呢?
老校長說:可是,前兩天,有個醫生不知怎麼找到了學校,在打聽一個畫畫的老師,我怎麼看都覺得那就是許老師的母親,我想了好一陣,才告訴她許老師的情況。但是,她聽完我說的情況後,卻什麼也沒有說,就走了。奇怪,當年好像是許老師的母親不知怎麼就離家出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老支書倒上酒,說:來,喝!他們家的事情,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老校長說:你怎麼可能不清楚,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你說說,啊?
老支書說:說什麼,你讓我說什麼,那些事情今天再說出來有什麼意思,啊?
他們在拼酒的時候,老支書支開自己的媳婦兒,讓他到地里鋤地去了。他深信,一些事情是不必讓女人知道的。老支書的媳婦兒是一個老實人,她順著丈夫的意志,帶著那個時代的農村婦女臉上常見的溫存和恭順,從屋裡走出來,找到了那把錚亮的老鋤頭。
門外有一條不規則的小路,通向農田。這條小路,是清水巷最老的路,比小巷裡狗蛋爺還要老。有一次,狗蛋爺說,他小時候聽說村裡的一些大人們,還在這條小路盡頭的私塾里讀過《三字經》。這裡的建築物大多數都是新建成的。人們迎接著一個新時代,那種激動的熱情,往往表現在對房子的重視上。民以食為天,當食物不再是難題之後,房子就成為向一個新時代表達敬意和獻禮的最好方式。
老支書的媳婦兒走出小巷,看見新建的房子多起來了。三嬸子家的房子,已經建得差不多了。三嬸子的房子旁邊還有一塊空地。凌亂的雜草就長在空地里。那低矮的狗尾草,零星的苜蓿,遍地爬行的千層蔓,在這裡平出了一片油油的春色。他看見自己的兒子正和幾個小孩子在草地里尋找著什麼,還不時地發出一聲聲的驚呼。她走過去。就看見兒子手裡握著一隻螞蚱在玩。
一堵矮牆站在這片雜草地的一邊,它盯著藍天、白雲,彷彿在感嘆著什麼,又像是在訴說著什麼。老支書的媳婦兒看著矮牆,看著兒子,看著那一小片綠色,她的意識中忽然覺得這裡一切都那麼的陌生,包括自己的孩子。
這堵牆無意間牽動了她內心深處某個最柔軟的部位。她低頭想了一下什麼,似乎在記憶中找到了一點什麼東西。這個東西,像一個太遙遠的傳說。只是,這個傳說,在她的腦海里漸漸地與一場火災連在一起了。
她最後還是走開了。她不是那種可以長時間睹物想事兒的人。等她在地里忙完了農活,披著一身的睏倦回到家裡時,老校長和丈夫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了。
10
我和扎西大叔都慢慢進入到微醉的狀態。扎西大叔斜靠在火爐旁的牆上,輕微的鼾聲,讓他似乎已經疲憊不堪了。當我站起身,準備要扶他去睡覺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有些生氣地說:幹嘛,你想讓我去睡覺?你以為我的酒量還不如你這個書獃子?
我停住手,立刻說:不是不是,我是想讓你去睡覺,再把你的好酒全喝光。
扎西大叔裂開嘴笑了:就知道你心裡有鬼。
點上一支煙,扎西大叔似乎清醒了許多。人這一輩子啊,急急忙忙的,怎麼過去了都不知道。記不住事情,也記不住人。倒是有那麼幾句話,卻記得清清楚楚。回過頭這麼一想,人,其實就活在幾句話裡面的。
我沉默著,聽著扎西大叔如此睿智的話,在想著一個人的消失。一個人的消失,也是一段歷史的消失,一段生死經歷的終結。
走過去的人,流走的事,我們能記住什麼呢?
我問:大叔,那桑吉草現在還好嗎?
扎西大叔沉默了一陣:許老師去了以後,她也嫁人了,要不還能怎樣?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還得活啊。
這次,他帶著心靈莫名的驚悸和顫抖。好像這次回到臨貿巷是冥冥中的一次赴約,是靈魂循著生命的脈絡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次漫遊。
斜陽抵達臨貿巷的深處,準確地找到了那扇窗,並把熱量和溫暖,靜悄悄地撒向那間略略幽暗的房間。房間里是一個暗黑色的老人,坐在被油漬浸透過桌面的方桌旁,靜靜地喝茶。茶杯里的熱氣,繞過老人憔悴而冷峻的臉龐,悠閑的向小屋頂上飄散。
一張陳舊的沙發,懶洋洋地斜靠在窗戶下面。沙發上,有陽光鋪在上面。茶几,就擺在沙發的眼前。一方看起來很年老的硯台,就擺在茶几上,裡面的墨跡還沒有完全乾透。硯台旁是一個煙灰缸,煙蒂已經被掐滅,有一抹煙灰從煙灰缸里溢了出來。
白色的陽光,噴在煙灰缸上,折射在那面牆上,牆上是一副灰暗的山水寫意畫。畫已經起皺,那泛黃、洇黑的顏色,此刻顯得沉重和壓抑。枯黃的畫面,漸漸的敗落,只有那握著魚桿的人影在畫面上,像洇開的墨跡一樣,在墨山霧水之間,釣著什麼,等待著什麼。
就像這個老人在期待著黑夜的到來一樣。
世界安靜下來,有一雙眼睛似在凝視著坐在桌旁發獃的老人。那身影看起來有點寂寞,有點苦悶。房間的一角,是一個大大的畫案。畫案上是凌亂的畫筆、顏料,還有一張張被揉皺的宣紙。那些宣紙上,是一幅幅相同的畫,內容就是牆上的那幅山水寫意。可以看出,同樣的畫,已經被這個老人畫過很多遍,但都因為不滿意而遭遇了丟棄。
此刻,老人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陽光正在稀釋,正在瓦解。他的臉更加蒼老。陽光隱去,意味著黑夜如期到來。曾經,他是這樣熱望著黑夜,就像畫裡面那個垂釣的老人,那麼的執著,那麼的冰清,又那麼的空曠。
可是……這裡的一切,與自己的記憶強烈的對峙,他腦海中的模樣不是這樣的。他忽然覺得很累。生活和經歷在他的臉上刻下了倦意,那種極度向外擴張的生命,現在被臉上的倦意阻止在他的年齡上。他常常覺得自己在黑夜裡的時候,能夠記得一些事情,因為那些事情有自己的參與。通過記憶,他打算找回那段腦袋沒有撞壞之前的經歷。
他站起來,蹣跚著,走到牆角的那張床上,輕輕的躺下來。現在……他的設想是,黑夜到來之前,他的房間里有畫筆,有兌好的顏料,有泡好的茶。然後,他通過重複繪製同一幅畫,把自己的記憶復活。可是,往往等他準備好所有的東西之後,黑夜早已經籠罩住整個小村。黑夜以決然的姿態來到人間。這大大的的破壞了他心中的設想,每當這個時刻,他又厭倦黑夜的到來。他覺得可以復活的那些記憶,變得像夢境,像囈語。
於是,夢隨之而來……
一條陳舊的床單,裹著一個燦爛的小孩,他的臉上掛著乾涸的眼淚和安詳的微笑。他的呼吸很均勻,很愜意,像陽光一樣,像夏天的河岸邊婆娑的柳條一樣。忽然,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冷笑著從門外走進來。她先是吃吃的笑,接著就開始大聲的呼喊。小男孩從夢中被驚醒。他站起來,看見了這個女人的蓬髮,在季節的風裡隨意起舞。接著,她抱著他流淚。
整個房間顯得朦朦朧朧,模糊不清。男孩看見她的眼淚就像是一條嗚咽的小河,在迅速的流動,浪花翻滾著,捲起屋頂上的麥秸,她的身影就在那浪花里浮沉。她張開雙臂,儘力向上夠著什麼。
這時,窗外的烈風送來一丁點火苗,並點燃了茅屋頂上的麥秸。馬上,河流消失,衣衫不整、蓬髮垢面的女人,一瞬間隱去。小男孩淹沒在大火里。可是,他卻覺得很冷,他開始打顫,接著,全身都在顫抖。
呼拉,一聲響。眼前所有的幻像都無影無蹤。他的記憶再次被打斷。他猛地從床上站起來,他看見一瓶墨汁被打翻在地上。他皺紋扭曲的臉上,出現了驚訝和疑惑。他又蹣跚著站起來,走向那個畫案,抓起一支毛筆,開始在宣紙上塗抹。
他的意識卻在曾經的事件中穿梭。他停下筆,抬起頭,看了看牆上的那幅畫,他在想:為什麼自己就是不能把那幅畫畫出來呢?他的眼前出現了父親的臉龐,母親的眼淚。
他聽見了鄉村裡的風聲,夾雜著人們的囈語,夾雜著鄉土的氣息,夾雜著季節的色彩。呼呼,呼呼。那風聲翻動了記憶中的東西。呼呼,呼呼。那聲音使他覺得自己從未經歷過什麼。呼呼,呼呼。他覺得風中有一些飄蕩的辭彙。呼呼,呼呼。風聲帶來了電線的顫動,帶來了灰塵,帶來了沙石。電線的顫動,加深了夜的深邃,灰塵和沙石埋葬了人們對昨天的記憶。
他的心這一次真正的安靜了。然後,他睜開眼睛,快速的在宣紙上留下兩個字,就頹然倒地。
人們發現他死了,已經是三天或者四天之後。當悲痛欲絕的桑吉草和許章楷的母親,在村支書的帶領下走進那間小屋時,在他常常畫畫的那張大畫案上,他們看見了兩個大大的字:噩夢。
夜帝
作者簡介
夜帝,曾用筆名澤林,甘肅省甘南人,現為甘南州作協會員。有近15萬字的小說、散文、詩歌作品散見於《千高原》《散文詩》《甘肅文苑》《格桑花》等報刊雜誌和網路媒體。自2005年發表第一篇散文《隨想二題》以來,致力於以「生命散文」的創作,致力於深刻探討生命、心靈、精神、存在、個體等內涵,大隱於市,擇文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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