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世奇才 一生修行——敬悼著名語言學家鄭張尚芳先生
有的人生來就是做事的,上天賦予他超凡的能力,讓他來這世上走一遭,只為完成某個特殊的使命。鄭張先生就是這樣的人,如今他功德圓滿,心愿已了;縱然我們有太多的不舍和依戀,再多的難題需要答疑解惑、指點迷津,也不能阻止先生歸去的腳步。2018年5月19日8時46分,鄭張先生駕鶴西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再也聽不見鄭張式的憨憨笑聲,再也看不到那個談及學問便煥發出奇異光彩的面龐,再也碰不到那個無論碰到何人、何事、何種待遇永遠都默默承受的身影……在語言學界,無論是作為一個洪七公式的世外高人,還是作為一個周伯通式的純真頑童,還是像黃老邪一樣自成一派、獨行特立的武林宗師,他,註定是一個傳奇。
樸學家盡貪,真是應了這句話,先生對於材料和文獻的搜集,簡直到了貪痴的地步。多年前,坊間就流傳先生一個趣聞:先生原先蝸居北京一個極小的房間,家裡全是書架,上面擺著滿滿的書,每次進門都要在書架間側身繞行,活脫脫一家人就住在圖書室里。先生生前住的斗室,除了一張書桌、一張小床,目光所及之處全是語言學的書,為了看到更多的文獻,獲得更全的材料,他甚至時刻不忘四處討書,以書換書,簡直就是「書奴」一枚。除了貪痴,先生還十分吝嗇。做過田野的人都知道,語言調查是非常艱苦的工作。為了在有限的時間裡儘可能多地調查和記錄語言材料,他甚至同時調查三種方言,因為配合調查的發音人會覺得疲倦,為了確保調查質量就必須讓發音人適當休息,所以他上午調查一個方言,下午調查另一個方言,晚上再換一個發音人調查新的方言,三個方言同時調查、不斷輪換,自己不眠不休,對時間極其吝嗇。正是基於這種近乎刻薄的勤奮,先生調查記錄了全國近兩百個漢語方言點和諸多民族語言。有著如此豐富調查經歷的人,屈指可數。先生有著超凡的記憶力,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正是因為他對語言學書籍的這種執著佔有,使得全國各地方言和民族語的材料,盡數裝在他的腦中,人說,鄭張尚芳就是語言檢索系統,就是活字典。正是因為貪痴,他的研究涵蓋了方言學、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藏緬語、苗瑤語、侗台語、漢藏比較、文獻考訂、西夏學,等等諸多領域;正是因為貪痴,他在這些領域都卓有建樹、成績斐然。他的貪痴,是對語言學的執念,他的吝嗇,是刻薄自己的勤奮。正是這樣的執著、勤奮、超凡記憶,造就了語言學界的一個曠世奇才。
於是,世間有了關於他的種種傳說。一位工人自學成才,寫了一篇6萬字的論文《溫州音系》,發表在國內語言學最權威的刊物《中國語文》,長達75頁,幾乎佔去當期的全部篇幅,這樣的事之前未有過,之後也不再有;一位工人從事語言學研究,得到李方桂、李榮、呂叔湘、王力等一批著名語言學家的資助和青睞,甚至在自己的研究中吸取他的成果;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特意為一位工人設置了一次空前絕後的特殊招考,並且直接接納他為副研究員;一位工人帶著另一位工人,在文革十年間完成了上古漢語6母音系統的構擬,這比後來得出同樣結論的國外學者早了許多。這位工人,叫鄭張尚芳!他帶著的那另一位工人,便是我的老師,潘悟雲。自那時起,鄭張尚芳這個名字,就載入了中國語言學史冊;從那以後,鄭張尚芳成了語言學界一顆耀眼的星辰。
這些傳奇般讓人引以為傲的事迹,我卻從未從先生口中聽到。只記得,2009年春的一個下午,鄭張先生在家中單獨給我講授國際音標,先生非常耐心地把通常人們在記音中會犯的錯誤一一例舉,然後笑眯眯地說:「小龍,你很幸福,有老師教,我當時都是自己看書學的音標。」我很詫異,國際音標怎麼自學呢?先生說:「我就是根據書中描述不斷推敲琢磨,自覺準確。當時進語言所工作是要經過考試的,李榮先生說我音標掌握得好,下了功夫,我很高興自己琢磨的沒有錯。」說完先生髮出了自信爽朗的鄭張式笑聲。先生只要談及學問,總是滔滔不絕、中氣十足,眼裡煥發出一種光彩,就像是純真的孩子看到了心愛的玩具那一瞬眼裡的耀眼光芒。
先生晚年,孩子性情。80壽辰得知潘悟雲先生攜弟子給他出祝壽論文集,先生很高興,立馬給我打電話說:「小龍,我就要你的《軍寮瑤語h-及其歷史來源》,我喜歡這篇。」後來聽潘老師說,他好幾次去確認這個文章是否收錄進去,生怕不是他喜歡的這篇。前幾年有次在家不小心撞到桌角,額頭上劃開一道口子,血流如注,上醫院縫了幾針。待我去看他時,他卻非常高興,講述受傷的細節和師奶奶對他的細心照顧,完全像個孩子。2016年先生中風住院,回到北京後,我們前去探望,突然發現先生老了,起身落座都緩慢不便,去餐廳的路上我一路攙扶,行走十分緩慢,當時心中傷感澀然。不可思議的是,飯後回到書房,談到喃字,先生突然聲高八度,神采奕奕,一時間我們都看呆了。忽然明白,正是這種對學術的熱愛,一直支撐著他的精氣神。
令人感慨的是,上天在賦予先生超凡才華的同時,也給他製造了不少的磨難。生活中,先生似乎比常人少根筋,這給他帶來了一些困擾和不便;家庭中,先生也幾乎只談學問不問俗事,這讓家人很是費解;學術上,工人出身卻備受大家推崇,似乎引起人們的諸多好奇;志趣上,隨心隨性,執著於上古音研究卻不願輕易轉向……先生一生不免為俗事所擾,他得到的和他應有的,也不免有不對等之嫌。換做別人,或許爭鳴,或許不平,但於先生,只是默然。我原以為,性格使然。年前先生病重,我和先生家人一起送他回到溫州老家,再次住院前日先生把治學隨筆卡片託付於我,竟然順便談及心曲。我才恍然,原來先生早已空了,不爭不怒,一笑而過,心平如鏡,坦坦蕩蕩,一生苦研,一世修行!
沒想到再見先生,竟是永別!2018年4月5日,於我,是個終生難忘的日子。昏迷數日的先生,恢復了意識,我立馬從北京趕去溫州,先生當時在重症監護病房,每日親友探視時間總共不能超過半小時,我按照醫院的要求,全副武裝,在獲得護士許可後爭分奪秒往先生病床趕去,那時的失魂落魄,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先生又黑又瘦,帶著氧氣罩,無力地躺在病床上,艱難地說:小龍,你來了……我把先生含混不清的話語用手機錄下來,是為永久的紀念!
先生專心治學,不求他事,唯一遺憾,不舍妻兒。
先生一生,只愛一個人,只做一件事。
先生一生,論著等身,功德圓滿。
曠世奇才,一生修行。
先生千古!
2018年5月19日泣書於北京中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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