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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爾德:讀他的作品的人不必計較他摔下來有多痛

董橋:王爾德的故事

浪漫是有錢人獨秀的花言不是失業漢空口的巧語。

厄斯金Hughie Erskine又年輕又英俊又和氣,卻也又不聰明又走背運又不富裕。

父親死了給他留下一把騎士馬刀和十五冊一套的《半島戰爭史》,他把馬刀掛在鏡子邊,把那堆厚書擺在書架上,靠著老姑姑分給他每年兩百英鎊的遺產過日子。他炒股票炒焦了,做茶葉做虧了,代理西班牙雪利酒人家嫌他的酒太乾,更不幸的是他跟一位老上校的千金小姐羅拉相愛。「小夥子,」老上校指著他一臉冰霜說,「等你賺到了一萬英鎊才來向我女兒求婚吧!」

一天,厄斯金去看畫家朋友特雷弗Alan Trevor,特雷弗正好在替個老乞丐畫肖像。老乞丐五官皺成一團紙,一身的襤褸配上一雙落寞的眼神,厄斯金越看越難過,趁著特雷弗走開他悄悄塞了一枚英鎊金幣給老乞丐。老乞丐愣了一愣連聲說:"Thank you, sir, thank you"。厄斯金沒錢搭車了。他走路去看羅拉羅拉罵他專花寃枉錢活該倒霉!他走路去俱樂部看特雷弗特雷弗說老乞丐非常好奇,問長問短問明了他的處境一臉高興,眯著眼睛搓著雙手頻頻點頭神秘得不得了。「小夥子,那個老乞丐其實是全歐洲最有錢的人,銀行存款隨時買得起整座倫敦城!」特雷弗說。「他是郝斯保男爵 Baron Hausberg!」厄斯金又驚嚇又尷尬。

特雷弗說老富翁專買他的畫,這次出大錢請他畫一幅裝扮成乞丐的肖像:「我想,你給他的那枚英鎊他會替你賺到些錢!」翌日清晨,一位老紳士果然帶著男爵的信來看厄斯金,信封上寫著兩行字:"A wedding present to Hugh Erskine and Laura Merton, from an old beggar"。信封里裝著一張一萬英鎊的支票。

這是Oscar Wilde王爾德〈The Model Millionaire〉里的故事。都說他寫的戲劇《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是諷刺偽善的傑作,我讀了並不喜歡。都說他一生只寫過一部小說,一寫寫出了哥特式的神秘力量也寫出了法國頹廢派的罪疚氛圍,讀了《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我也並不喜歡。

少年時代我的英文老師要我讀王爾德的《快樂王子》我反而一點不覺得深奧,一個晚上讀兩遍還不想睡。他真是個很會講故事的大作家,難怪一八八二年他向紐約碼頭海關關員申報的是他的「天份」:"Nothing but my genius"。他「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理念我沒興趣;他在十九世紀倫敦社交界文藝界不斷炫耀的奇裝不斷表演的詞鋒我也沒興趣:我有興趣的是他筆下那些浪漫主義寓言和那些潤朗的散文那些豐沛的信札。他的英文沒有落葉沒有沙石。

父親是都柏林名醫,母親是作家、是民俗學家,家宴座上儘是畫人、碩儒、吟客、作家,王爾德書香從小薰到大,輕易對付三一、牛津的功課,熟歷史,熟古籍,收集青花瓷器,收集孔雀翼毛,連他宿舍里的傢具都揚名 Magdalen College。〈沉香記〉里我寫的那位庄大哥似乎很羨慕王爾德的瀟洒,我比較討厭的其實正是這位天才的那副名士扮相名士作風,太造作了,品味又俗氣,怪不得詩人奧登說王爾德一輩子在演戲,命運之神從他手中拿掉了情節他還在演。終於,跟Lord Alfred Douglas的同性戀官司害他坐牢害他破產害他貧病,一九00年他四十六歲死在巴黎一家旅館裡。

我是在Long Acre的Bertram Rota舊書店裡讀王爾德這篇百萬富翁故事,日本犢皮漂亮封面的小版本,王爾德簽了名,要價很貴。「打個好折扣給你!」老闆一臉慈悲。我說我不是那個 model millionaire。他轉身找出一本Methuen的普及版:「書里那篇〈The Canterville Ghost〉也很好看,」他提醒我說。見過俏版本不想買賴版本,等了幾十年我真的找到十四本深藍書皮配彩色花紙的一套王爾德小開本作品,是一九0九到一九一一年的舊版本修飾成同樣款式的裝幀,封面內頁都貼上William Milner藏書票。這套書三本是倫敦Methuen出的精裝版,餘下十一本全是萊比錫Bernhard Tauchnitz印製的。陶赫尼茨是德國老牌印刷出版商,十八世紀的Traugott Tauchnitz是爺爺,Philipp是兒子,Bernhard 該是孫子了,代代都以印製古典文學版本出名。

我的藏書家朋友威爾遜說,王爾德入獄不久,沮喪的太太寫信給她的兄弟抱怨王爾德的命運跟老童謠里那個從牆頭摔下來的Humpty Dumpty幾乎一樣,一樣可悲一樣沒得救。

王爾德的妻子說這番話可以諒解;讀他的作品的人似乎不必過份計較他摔下來有多痛。論文學造詣,王爾德簡直是他筆下那個裝扮成乞丐的百萬富翁,皺成一團紙的孤單的臉逼真得教人忍不住掏腰包送他一枚英鎊金幣:「雖然他絕對不會開一張一萬英鎊的支票送給你做結婚禮物!」威爾遜仰天大笑。人生那齣戲匆匆落幕了,他筆下那份天才倒是應該一代一代申報下去:"...each day is like a year / A year whose days are long"。王爾德寫詩拖沓,難得他出獄後避居巴黎寫的這兩句又凄切又放達,是入神之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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