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駐以使館遷址評論：山東與耶路撒冷

編者按：2018年5月14日，是公曆的以色列建國七十周年紀念日，是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館按照特朗普承諾正式遷往耶路撒冷的「遷館日」，還是巴勒斯坦人的「浩劫日」。在以色列官方對巴勒斯坦人抗議的鎮壓中，共造成59人死亡、2800多人受傷。如果說，美以當局的這一行動必然會引發衝突是之前可以預料的話，那麼另一併不令人感到意外的現象，就是該事件評論中中國網路輿論近乎一邊倒的對以色列的支持。我們認為，這一現象反映出的決不僅僅是中國網民在巴以問題上的觀點變化，更是深刻地體現了中國資產階級民族主義對西方霸權根深蒂固的依附。本文對巴黎和會中把中國山東與「西方（！？）的耶路撒冷」這一類比說法進行了考證，希望能揭示出中國民族主義話語中的一種先天悖論：在用「文明公理」爭取自身權益的時候，天然地承認西方對耶路撒冷的合法佔有和處置權。而在社會主義的革命色彩退潮後，這種後發民族主義就會顯露出它事實上依附西方乃至於種族主義的底色。

顧維鈞在巴黎和會1月28日的十人團會議上的無底稿演講，是他外交生涯的第一個，或許也是最閃耀的那個亮點。根據顧維鈞本人的回憶，他的演講內容是強調了山東在政治、經濟、文化和歷史沿革中對中國的意義，並提出了「山東是中國的聖地」。然而，在顧維鈞的回憶錄中，並沒有記載他曾經由這個認識出發，進一步把「山東」與「耶路撒冷」相比擬，也沒有提到他曾用「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來論證「中國不能失去山東」；而是徑直講自己的演講當時引起了熱烈的反響，美國國務卿蘭辛上前與他熱烈握手，法國總理克里蒙梭也為之鼓掌。事後看來，蘭辛的表現，與顧維鈞在這個演講以及之前的一系列外交活動中表現出的聯美製日傾向或有關聯。

陳道明飾演的顧維鈞

然而，在巴黎和會前直到五四運動後的中國輿論中，將「山東」和「耶路撒冷」聯繫起來的提法卻是廣泛存在的；筆者所見中，最熱衷使用這種比附的，是梁啟超及其領銜，有其身處的所謂「研究系」背景的國民外交協會。在1919年5月6日發表的《國民外交協會宣言》中稱：「山東何地也？…此鄒魯之名邦也，此孔孟之聖跡也。以我國之耶路撒冷，為數千年民族信仰之中心，吐露文明之源泉..」而更早可見的類似說法，則是梁啟超個人在自赴巴黎，聲稱欲為和會中國代表團後援時，在「巴黎萬國報界聯合會歡迎會」上發表的演說詞：「山東為我國之耶路撒冷，而其地勢橫亘南北，握地勢之要樞」。我們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才能確認這個類比是否確實出自梁任公的師心獨見；但在五四運動的現場，這個說法顯然就已經得到了廣泛的傳播，並廣為人們所接受。不過，台灣中研院學者，研究北洋政府外交史的權威唐啟華在《巴黎和會與中國外交》一書中，經過考證，拒絕採信顧維鈞在和會中曾提出過這樣的比喻，認為顧維鈞在演講當時並未說過「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之類的話，這「應系報紙報道時之誇大渲染。」

《建黨偉業》中的梁啟超劇照

筆者深知，列舉的如上材料對於我們澄清顧維鈞到底有沒有提出過「耶路撒冷論證」而言，是遠遠不夠的。但是，這或許足以啟示我們，把「山東」和「耶路撒冷」聯繫起來，是從一戰結束到抗戰開始期間，從梁啟超開始的眾多中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廣泛接受、傳播和討論的一個「母題」。甚至，我們還可以猜測，這種比附，連著這種比附中耶路撒冷應該毫無疑義地屬於「西方」的認識，正是中國當時文化界的一個「共識」；當然，想要論證這一點還要搜求更多的材料，還要去看看是否確實有更多的中國報紙對這個問題做了如是的「誇大渲染」。因此上，我們一方面，要為我們去年年底的推送中徑直將「耶路撒冷論證」坐實為顧維鈞提出（甚至說就來自他的回憶錄）的草率，向讀者們承認錯誤，但另一方面，對這個問題的稍加深入的觀察，卻足以證實，當時懷著類似想法的人絕非一二三而已。

以色列軍隊鎮壓下的巴勒斯坦抗議人群

中國知識分子們之所以願意採信這個很可能是來自知識界內部根據梁啟超等人的相關比附敷衍而成的傳說，恰恰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樣的論證是極具說服力的，是可能會折服下到《費加羅報》記者，上到克里蒙梭的西方人的；然而這也就確實暴露了那一代中國資產者的「德性」——他們中國把收復山東的希望，捆綁在西方「收復」耶路撒冷的共情上。這一份「僭越」的共情在歷史上的1919年遭到了無情的奚落和冷遇，但在八十年後，當中國已經完成了救亡任務時，這種共情卻可以「不卑不亢」地出現在表演1999年的影視中。在黃健中導演的《我的1919》里，回到歷史舞台中央的陳道明的顧維鈞為何會大聲地把這句未經確證的「名言」講出來，就不難讓人理解了。這自然同樣不難讓我們明白。而更有趣的一點是，顧維鈞在回憶錄中強調了自己當時是用純熟的英語發表這篇演講的，而在《我的1919》中，陳道明卻在演講全程中使用中文；在這裡，巴黎和會的舞台和八十年後那個以漢語為工作語言之一的聯合國的舞台出現了奇妙的某種模糊；中國資產階級這一次登上世界歷史舞台後，將可以有資格使用自己的母語大聲講話了——雖然他們所要捍衛的，似乎還是同一個山東，和同一個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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