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讀不懂《紅樓》
Wear Me Out
Winter In Me
Skylar Gr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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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過《紅樓夢》的，只能算半個中國人。』——《紅樓》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我對不言而喻這個詞一直都不甚待見，憑藉心中的浩然正氣，「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一股腦兒給出一串判斷，要你不假思索地接受、認同，只能正中他下懷，不允許你在他所說的字句上面略加彳亍斟酌。你《紅樓夢》有什麼值得一探的？
他在俯瞰，在發聲。
到底，他的「不言而喻」話畢，等於沒說。
從前多認真
認真勾引
認真失身
峰迴路轉地頹廢
木心寫過很多從前，總惹人念。我的那些流流日子，都在鄉下廝混過去。我這麼說可沒有冒犯意思，到底，還時常記著那串笑聲。鄉下人家，不論佳節與否，總會串串門，拉拉東家長，扯扯西家短的。小兒不學舌，偏生好往姨姥姥家去，或者說，是沖著書房裡靜候我們這群小毛孩的品咂的「十萬個為什麼」、未解之謎一類不甚合她口味的讀物。那時她的書房之於我，無異於百草園之於周先生。
如往常一般，將上回「竊」去的幾冊按回原穴，這回挑定了一磚精裝本，一隻手壓根兒舉不動道，浮翠流丹。「小孩子家家，看什麼紅不紅的。」就這麼著，一直被扣下，無處安放見來皆是血的一百二十四萬字，以及多早晚都會發生的相遇。
「突弁之夫，我來始黃。合抱之木，我來猶芒。」
無從雕琢的表達總意外地抓人心
窗外陰天了，音樂低聲了，樂此不疲地攪著「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游……」。恍惚間年曆一頁頁地被撕扯，擲進垃圾桶，時光卻並不因誰忘了撕下歷紙而稍稍駐足，流淌著的也並不為時針太重而緩下分毫。誦著「天上一顆星，地上開書齋」的小小讀書郎總算敲破風傳、謠傳、也就那麼傳著的「少不讀《紅樓》」。一本綠封皮的《紅》，說來這事兒還讓我念叨了許久，一直昵稱這本來之不易為「青樓夢」。扉頁上還有我這麼一句話煞有其事地示威：「一樁夢醒，亦又何求。」現在讀來，真是字字矯情，酸到牙疼，羞得我直想執了筆給它塗成狗皮膏藥。不過好歹，也算是目睹了那甄賈的救贖，這麼一想又舒坦許多，到底又放過它一馬。
妄語打過多少，到底不及「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這一記「食盡鳥投林」，唯余「忽喇喇似大廈傾」的救贖，好似代價頗大。可究竟，「你死了，我作和尚去」還是理想ending，雖然這麼說來是對寶黛的不公平，可到底還是建立了悲劇事件與人的心理距離，在這個時空間隔中感受到風暴、抗禮，還有一種徹骨的孤獨。
說孤道獨，偏生逃不開魯迅這一坎兒：《祝福》里的祥林嫂獨步千古的「我真傻」也好，臉上籠灰，露出頹唐不安模樣，滿口「之乎者也」的孔乙己也罷，都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她，別人也便這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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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 電影原聲帶（香港特別版）
梅林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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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之間，這種絕對的無法交互，人與人之間信任感的缺失，信不過別人，在折磨中甚至信不過自己。拉起防線，築起城牆，把自己囚在「沒有一個外鄉人喜歡的」城堡里。《東邪西毒》，歐陽鋒「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這終究不是保護自己的良方，最終還是會被無望與孤獨吞噬；《花樣年華》，蘇、周模擬排演，「不會和他們一樣」而淪為一樣；《墮落天使》，「最理想的生意夥伴是不應該有感情的」，冷艷到不可方物李嘉欣對黎明有種幾近病態的迷戀，但又有前言在先，只有點著他抽過的煙、嗅著床單上他沒來得及帶走的氣息，在短暫的自瀆中麻痹自己，聊當慰藉。王家衛的哲學故事，講得很含蓄，有時候，也不近人情。
史大姑娘，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間，「雲散高唐，水涸湘江」；李紈，「枉與他人作笑談」；黛玉失怙恃，感春悲秋，傷懷身世，就連「再不想金玉拖身，再不想煙花故人」的寶玉，面對木石前盟，遺有黛玉默默將淚來垂。這其間，人與人的阻隔，荒誕到令人髮指。
在這片行將落得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之上，匍匐著孤獨的人們，大地也是孤獨的，耳聽著這座大廈曳屋許許聲，卻莫有呼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文人說張岱總不放過這疊疊層層，這又何嘗不是寶玉？不是那「蠢物」？不是夢阮？不是這大廈中的他？
讀魯迅，讀Wong，讀《紅》，這種徹骨的寒，可不是一簇日煦就能驅趕的。都無處去問：爾有何貴？爾有何堅？珍珠怎麼變成死珠，變成魚眼睛？變出三樣來？噢，你也在這裡嗎？但可能是我生性活潑，甚至還有些跳脫得過分，惹人惱，教人躁，倒也是相合有致。況「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此等「閑書」何處覓去？
這一折夢作煙散去，仍有痴人下意識地把「三恨紅樓夢未完」添到「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兩大恨事之後，作了第三樁。前兩恨倒是沒有經驗過，唯有這第三，頗感「醉鄉深處少相知，祗與東君偏故舊。」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偏生我又不是人間惆悵客，不健談，不擅酒，不鋪氈對坐，不圍爐夜話，不把盞言歡。談不上月下與古人神交，值此際，我想的卻是，攬過張煐，對月流珠，共這一輪繞著亘古月暈的嬋娟齊泫然可不夠，還要共一場紅樓夢靨。
所幸，我還能對著這一冊「青樓」喃喃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不過是我還讀不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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