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診小記張燁

最新 05-21

出診小記

文｜張燁

人們常說，「金眼科銀外科，累死累活婦產科。」一點也沒錯，在醫院裡工作，就沒有輕鬆的活。但是相比之下，婦產科應該是最苦的工作了，無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助產士。不信的話，你問一下婦產科的小夥伴們，沒有被累哭過的舉個手看看，估計大家都不舉。

的確是累到哭！

但是工作中也是有許許多多的快樂。

給大家講一下20年前年我當婦產科醫生時，上急診班見到的奇聞異事吧。

婦產科醫生年輕時都要在住院部上一線班，單獨值班。晚上，婦產科的門診、急診患者，都是直接到住院部找夜班醫生看。

研究生畢業後，我留校在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婦產科工作，那是一家省級三甲醫院。同事們都管我叫「小紅人」（戲謔吧，哈哈），因為每次上夜班的時候我都會要看一堆急診病人，會有一兩台剖宮產或宮外孕手術要做，並時不時會有一兩個重病患者要搶救，要收住院治療，跟我一起搭班的護士都忙得很。

不過在那幾年，我扎紮實實地提高了技術，也見了許許多多故事裡才能見到的稀奇事，甚至比故事更加離譜，以下這件事便是如此。

那個晚上，我值班。

我問：「請問哪一位看病，哪裡不舒服？」

即使你能一眼看出誰是患者，你仍然要開口問清楚誰是患者，以免擺不必要的「烏龍」。

這對醫師非常重要，因為這可以讓你少換許多罵，甚至少挨打。

前來問診的中年女性說：「我女兒肚子痛，看看是不是生病了？」

這時候，女孩子呻吟了一聲，蹲在地上，看得到血性、水性分泌物已經打濕了她的長褲，順著她的腳流在了辦公室的地上。我和護士相視一看，同時站起來說：「不好，孩子要生了。」

我趕緊小跑到女孩身邊，摸著她的肚子，感到腹壁上緊緊地纏有繃帶，但仍可以摸到足月大小的子宮底和強烈的宮縮。我和護士一左一右扶起小姑娘，抱上平車，就往產房推去。

這時，她媽媽抓住平車不讓我們走，憤怒而尖利的聲音貫穿我們耳膜：「你們放屁，我家女兒才十四歲，還是個黃花閨女，是全校的三好學生，成績年年都是全年級前幾名，怎麼會懷孕呢……」

我提高音量，一字一頓地說「阿！姨！放！手！救！人！要！緊！」

那母親在那一秒鐘被我震懾住了，不由得閉嘴、放手。

有時候，大家看病的時候，會覺得醫生護士不夠溫柔，修養不夠，說話太快，太直接，沒有用禮貌用語；在搶救的時候，醫生沒有先認真仔細的把前因後果、可能發生的情況跟你全面地說清楚，再去搶救。

其實，醫務人員也很願意做到這些，但是實際情況並不允許這樣做。

我們換位思考一下：

在臨床上，會有很多突發的病人病情需要搶救——在那個時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寶貴的，醫生護士最重要的是爭分奪秒地搶救病人，搶救生命，而不是面帶微笑地對你說：「您好，歡迎光臨！」更不會滿面春風地給你端茶倒水。

有時候我們看到在新聞里看到，患者家屬在醫生護士背後推搡甚至毆打，而醫生護士卻似乎全無感覺，仍在搶救病人。

會有很多人覺得不理解，為啥醫生不躲，不跑，那麼傻，那麼木。

其實，此時，醫生護士的注意力只是在患者身上，在搶救上，這是職業道德使然，說「忘我」一點都不過分。

沒有一個病人是完全按照書上生病的，因此也沒有兩個搶救流程是完全一模一樣的。而且，即便是跟書上完全一模一樣的，你也要在短時間內記得清這是哪一種病，在哪一本書上的哪一頁。

醫務人員在急救現場的一片慌亂中，首先自己不能慌亂，並要根據自己的臨床經驗和書本知識，對面前剛發生的情況做一個初步的判斷，然後立即整理搶救思路，接下來指揮搶救：該如何用藥，是否應該手術，做哪一種手術，成功率有多大，是否應該轉院，等等。這個時候醫務人員的頭腦高速運轉，不是空白的。

在交代病情的時候，也是把最重要的、最關鍵的、最必須的跟你交代，一般不會有什麼多餘的字眼。

在我們醫院，一般也沒有轉院一說：因為我們是省級三甲醫院，一線醫生處理不了的有二線醫生，二線處理不了的有三線，三線處理不了的還有專家團。

就像剛才，我沒有時間跟這個不平靜的家屬一五一十地交待，說：「阿姨，您好！您的女兒應該是懷孕足月了，很可能已經破水了，您的外孫馬上要出生了，請您把手趕緊放開，不要阻擋我們搶救。我們要把您的女兒帶去產房，現在大人孩子的情況都十分危險，您女兒的骨盆還很小，生殖系統也沒有發育完全，而且估計也沒有經過正規的產前檢查……我們要救您的女兒和您的外孫」。

因為你跟她說了這些之後，她更加不會放手了，她會要女兒解釋清楚是否懷孕，如果女兒不承認，我們要繼續挨罵；如果承認了，那還要承認跟誰的孩子，啥時候的事情……

時間不允許！我現在急需要的是趕緊推患者進產房，上產床！

時間不允許！我現在急需要知道的是跟患者搶救有關的資料，比方說她的年齡、末次月經、月經史、生育史、家族疾病史、有沒有特殊疾病史、剛才有沒有用過特殊藥物等等！

記得另外有一次，一個年輕的患者，心跳驟停，我衝過去搶救，正準備做心肺復甦，沒想到被她家屬從背後攔腰一個熊抱，把我雙手都抱住了。家屬哭得泣不成聲，悲痛欲絕，口口聲聲說：「醫生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而這位家屬力氣大得驚人。我幾乎無法動彈，又氣又急，心想你把我抱住，我一動不能動，我怎麼救她？難道靠氣功？靠意念？靠六脈神劍？

我大喊「放手」的聲音也被家屬的哭喊聲淹沒。（所以當醫生要嗓門大，嗓門不大的當醫生時間長了也練成大嗓門了。）

我在擔心患者的生命一秒秒地流失。

一低頭，我看見家屬的腳。於是使出最大的力氣，將穿軟底平跟鞋的腳跺在家屬腳上。

家屬因為突然的疼痛，鬆手並停止了嚎哭。

抓住這片刻的安靜，我這才大喊：「人還沒死，哭什麼哭，出去，讓我救人。」

如果你跟這人說：「同志，請您把手鬆開，讓我搶救您的家人」有什麼用啊？

很幸運，那個患者救回來了，一條年輕鮮活的生命。

這當然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科室值班的醫生護士全上場，相繼趕來的二線醫生護士也全部上場了。心肺復甦、胸外按摩很需要體力，我們自覺排成一隊，一個人累了，下一個馬上替上，十分默契。

那個家屬第二天特意一瘸一拐地來道謝、道歉，看著其怪異的走路姿勢，我也甚是慚愧地笑了一下，也算是道歉吧……

主任第二天也表揚了我，因為我搶救時的表現，已經成功由文靜的讀書人向婦產科女漢子轉型了。

不過說真話，那時候的醫患關係好得多，醫生理解患者家屬情理之下的言行，家屬對醫生也有很多的感恩和理解。我們和許許多多的患者及家屬都是很好的朋友，走在路上也有很多不認識的人打招呼。

這些年的電視里，經常出現這樣一幕：在醫務人員搶救患者的緊急時刻，患者家屬或者抱著醫務人員，哭哭啼啼，央求一定要治好自己的親人；或者是家屬拍著桌子，打著凳子，威脅一定要救回患者，否則如何如何。

這些我想每個醫務人員都見多了。

我想說的是，當醫務人員搶救患者的時候，家屬最好是保持冷靜和安靜，盡量配合，並準確提供相關的病史資料，給醫務人員時間去幫助患者跟病魔死神戰鬥，這才是對患者最好的幫助，也是你最需要做的。醫務人員一定會盡全力救治患者，這根本不用懷疑。

有一句話，我覺得說得很對，當一個人生病搶救的時候，或者久病卧床的時候，尤其生病的時間很長的情況下，他的親戚、朋友，不一定每個人都希望他能康復。但是，他的醫生護士，一定是全心全意，最希望他能活下去的。

話題回到這個小姑娘。

我們進了產房，將門反鎖。

攔在門外的那位媽媽逐漸恢復了精氣神，又開始在外高聲叫罵，我們沒空搭理她，反正她也進不來，她愛罵不罵。

把小姑娘抱上產床，她因為疼痛蜷縮成一個大蝦米狀，雙手抱著雙腿，痛得想打滾！女人生孩子是真的疼，沒有經歷過的人是想像不出來的。何況，人家還是個這麼小的小孩子。於是教她仰卧在產床上，雙腿屈曲分開，蹬在產床邊上的腳蹬子上，調整好呼吸，做好生孩子的準備，並告訴她，在我們還沒有做好會陰保護之前，先不要用力，以免會陰受傷。

給她聽胎心，掀開衣服，這時，發現她的肚子上，因為想遮掩身形，纏著厚厚的布條，鬆開一看，肚皮已經勒得紫紅紫紅，且捂出了許多紅紅的痱子，有些地方都已經化膿。另一邊護士在準備產包，消毒會陰。

我趕緊聽了一下胎心，還好還好，胎兒還活著，胎心還挺好，136次每分鐘，（科普一下，正常的胎心在120到160次每分鐘。）

（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蓮花山》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