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專訪李滄東：在如今的社會，我們為什麼會憤怒，完全是個謎

距離李滄東的戛納主競賽新作已經過去兩天了，但是隨著頒獎日的到來，這部高口碑電影的熱度未見降，只有升。這位哲學系畢業、小說家出生的韓國導演，曾經因自己作品中對於社會現實的觀察和關切，被韓國文藝界的推薦，在毫無從政經驗的情況下，入組政府內閣成為韓國文化觀光部長官。李滄東和戛納緣分不淺，曾經憑藉《密陽》將全度妍送上戛納影后的寶座，上一部作品《詩》也是當年戛納主競賽的高分佳作。本次他以《燃燒》再入坎城，影評人們近乎痴迷地給出一邊倒好評，大膽斷言：民間金棕櫚已經誕生，榮耀歸於《燃燒》。

李滄東

這部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燒穀倉》的電影，講述了一個男孩與一對情侶的故事。由韓國超人氣影壇新秀劉亞仁飾演的Jungsu退伍之後完成了大學學業，搬回了父母留下的房子，做著作家夢。一次打零工時在商場門口偶遇了曾經的高中同學Haemi。Haemi說自己即將去非洲，想拜託Jungsu定期去自己家照顧貓。兩人一夜情之後，Haemi就動身了。Jungsu常去餵食清掃，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隻名叫Boil的貓。Haemi從非洲回來時，帶回一個年輕多金的男友Ben（由美劇《行屍走肉》的男星史蒂芬·元飾演）。有一天Ben和Haemi突然來Jungsu家拜訪，帶著食物美酒和大麻。Haemi玩累就睡著了，Ben對Jungsu說起自己有燒暖棚的犯罪小愛好，每隔一陣就會計劃好燒掉一個暖棚，這趟來Jungsu家就是為了考察附近的一個準備燒的暖棚。兩人離開後，Jungsu就和Haemi失聯了。他一邊瘋狂地尋找Haemi，一邊考察家附近是否有被燒掉的暖棚，兩件事均一無所獲。他不得已去聯繫Ben，卻發現Ben已經有了新女友。問起暖棚的事情，也說早已按計劃燒了。但疑慮重重的Jungsu後來在Ben家中發現了一隻知道自己名字叫Boil的貓和Haemi身上的信物，所有證據都指向唯一可能的真相。Jungsu無法忘記對Haemi的愛，他決定燃燒自己計劃中的「暖棚」。

《燃燒》韓國版海報

影片中Haemi的角色是一位性格古靈精怪的女生，Jungsu對她的痴迷、Ben和她清淡又曖昧的關係，串聯起本片的情節。影片的後半部分她幾乎沒有出現，但是她清秀活潑的模樣、瀟洒可愛的性格，在所有人腦中揮之不去，不在場不輸在場。而飾演Haemi的演員全鍾淑是李滄東為本片海選時甄選出的新人演員，此前從未有任何表演經驗。而導演的調教、調度之妙，讓全忠淑在片中酒後裸身一舞的場面，曾為本屆戛納的高光時刻。這個黃昏下女孩獨舞的長鏡頭給每一個看完《燃燒》的人留下了幾乎創傷一般的美好回憶。

之所以稱李滄東的《燃燒》是本屆民間金棕櫚，還有一個關鍵原因：本片應該是穩坐場刊歷史第一名之位了。

之所以要強調「穩坐」，因為這兩年的戛納電影節，總在湧現「場刊歷史第一名」。2015年，侯孝賢導演的《聶隱娘》以3.5的高分成為了當時的「場刊歷史第一名」；2016年，德國電影《托尼·厄德曼》以3.7奪下第一之位，最後頒獎雖然顆粒無收，但依然是公認的當年最大遺珠，連戛納藝術總監福茂寫回憶錄都要專門為之叫不平；2017年，主競賽展映的最後一天奇蹟再現，蘇格蘭導演琳恩·拉姆塞的《你從未在此》猛竄上3.8的超高分，但第二天收集全所有影評人的數據之後，評分掉到了3.2，屈居當年第二。明天即將頒發金棕櫚，在最後三部片評分還沒出來的情況下，《燃燒》的3.8遠超第二名是枝裕和《小偷家族》3.2分，成為毫無爭議的年度和歷史場刊最高分。

成為場刊最高分，並不代表著一定能獲獎，畢竟金棕櫚花落誰家永遠是一門玄學；而場刊邀請參與打分的影評人和記者，來自各個國家和地區，往往有著豐富紮實的閱片量、多年的電影節經驗以及完備的評價體系，來自他們的肯定具有更絕對的含金量。即使不參考這份量化的評分，打開推特、甚至走在戛納的街道上耳朵里飄進兩句閑聊，也能感受到，人們對《燃燒》的喜愛和肯定。李滄東儼然是2018年戛納的無冕之王了。

但是導演本人似乎並沒有被潮水一般的好評影響，在海灘邊接受我們採訪時，他像往常一樣平和、謙虛，與我們分享了不少《燃燒》背後的故事。

問：恐怕所有人都忍不住問這個問題：為什麼選擇改編村上春樹的小說《燒穀倉》？

答：其實當時有一個契機，日本電視台NHK邀請我拍一部村上春樹小說改編的電影。一開始我只是想做製片人，選一個年輕導演來執導。但是最後我還是決定自己來導演。關於為什麼是這一篇呢……我當時選擇合作的青年編劇吳正美向我推薦，她覺得這個神秘的故事可以拓展成一部電影長片。我也覺得不錯。

問：電影中，你把三個主要角色都寫得非常豐滿，在Ben和Jungsu對話的時候，提到一個細節，想成為作家的後者，最喜歡的小說家是威廉·福克納。恰好福克納也有一篇短篇小說叫「Barn Burning（穀倉燃燒）」，所以是刻意為之嗎？

答：這一篇和村上春樹那一篇故事風格非常不一樣，但我認為都表現了一種年輕人的憤怒情緒。所以我覺得加進去對故事內容非常有幫助。

問：有影評人認為《燃燒》很像安東尼奧尼的《放大》……

答：首先聲明，我並沒有故意去模仿或者致敬誰或者哪一部電影。但如果要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中類比，我覺得更像《奇遇》！因為兩個電影中神秘的女人直到最後都沒被找到。

問：2010年你的《詩》也入圍了主競賽，那真是一部讓人難忘的偉大電影。但是為什麼時隔八年你才拍了這部《燃燒》？

答：為什麼用了這麼久……我總是在思考，我應該拍什麼樣的電影，應該通過電影這種特殊的藝術形式去講述什麼樣的故事？就像《燃燒》的男主角Jungsu也一直在思考，他應該寫什麼樣的故事。到底要對這個世界說什麼，我為此掙扎了很久。我不喜歡直接在電影中傳達什麼理念，比起提供結論和解決辦法，我更喜歡提出問題。

《燃燒》女主角

問：這部新片的卡司也非常有意思，你此前的作品，往往是和成名已久、經驗豐富的演員合作，比如《詩》的女主角尹靜姬，比如《薄荷糖》、《綠洲》中的薛景求和文素麗。但是這一部的女主角全鍾淑竟然是靠海選發現、初次拍電影的素人。

答：在給女演員Haemi選角的時候，我非常想找一個觀眾不熟悉的演員來出演。因為這個角色如此不可捉摸，而且Haemi是一個內心潛藏著許多隱秘慾望的神秘女孩兒。你看電影的時候，和男主角一樣，分辨不出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所以我想找一個對觀眾而言完全陌生的女孩兒來演。

問：你也曾經是小說家，以這樣的身份去改編另一個小說家的作品，是不是會有一些優勢？

答：我也不能清楚地描述這個改編的過程。但或許一直做導演的人，在改編小說的時候心裡想的完全是影像化的電影；但是對我來說，是以寫小說起步，然後再成為導演的，所以我會一直追問自己，電影這種媒介和其他相比，究竟有什麼樣的特性？一個故事拍成電影會和小說有什麼區別？在改編《燃燒》的時候，這個問題一直盤旋在心頭，對我的創作產生了影響。

問：在《燃燒》中不難看出，你有別於村上春樹的原著，加入了許多你對於韓國社會的刻畫，尤其是青年人生活的現狀。

答：我覺得《燃燒》展現的，不僅僅是韓國青年人的現狀，也能反映全世界人的生活現狀。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都想成為像Ben這樣年輕多金、蓋茨比式的人物。大多數人的情況應該介於Ben和平凡的Jungsu之間，但是人們會不顧自己原本的身份、社會地位，去努力追求Ben的生活方式：隨意出國旅遊、住在高檔小區、開很好的車、穿昂貴的衣服、去很好的餐廳等等，總之就是儘可能地過值得炫耀的生活。所以在我看來現在的年輕人受到階級的影響正在越來越小，他們在努力打破階層。這也是為什麼我覺得Jungsu和Ben的關係如此神秘迷人。

問：你非常喜歡在電影中保持某些神秘，對嗎？

答：與其說，用電影中神秘的部分去評判世界，我更傾向於努力讓觀眾們去感受神秘本身。現在的年輕人生活在十分艱苦的環境下，需要非常努力地工作。他們知道這個世界是有問題的，但是並不能明確指出，到底是哪裡出了錯。這和從前不同。從前人們似乎總之很明確地知道，政府或者誰哪裡哪裡做得不對，於是一起針對問題示威遊行。但是如今，我們為何憤怒，完全是個謎。這也是我的電影保持一些神秘，並且用這種神秘想要傳達的東西。

問：當今的世界確實有很多重大的改變。比如最近韓國總統文在寅和朝鮮領導人金正恩簽署板門店宣言，宣布爭取年內結束戰爭狀態。您對當下的這種局面怎麼看？

答：韓國和朝鮮之間的矛盾確實是個重大的歷史問題，對兩邊的社會都有根本性的影響，包括在韓國年輕人的日常生活層面上的影響。對於目前的局面我還是持積極樂觀的態度。希望一切能和平順利。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