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士任鶴林榮晉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背後：為了木版年畫鼻祖地位，開封城和朱仙鎮爭了30年

5月16日，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名單正式公布，近70歲的開封工藝美術大師任鶴林榮列其中。此一殊榮，對任鶴林來說實至名歸，為使發源於古都開封的木版年畫技藝得以傳承，這個古稀老人半路學習雕版差點切掉手指，其殫精竭慮的努力足以讓人感佩，而為年畫源流真相而戰30多年的歲月，更讓人動容。

初白、王又又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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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木版年畫

他差點切掉了自己手指頭

開封城門和鼓樓廣場的門洞上，懸掛的巨幅的門神畫，彰顯著這座古老都城的厚重底蘊。開封木版年畫最出名的便是門神，這是開封乃至值全河南得驕傲的一張文化名片。

而鼓樓廣場北側南書店街的「開封年畫博物館」，保存著開封最全最珍貴的木版年畫史料和實物。

一塊魯迅筆體鐫刻的「開封年畫博物館」木質匾牌掛在臨街大門上端，這個博物館是任鶴林丟掉正式工作後自費創辦的，沒有政府和企業的贊助。

任鶴林總是對著一盞小檯燈雕刻木版。有人參觀時，他立刻化身為博物館的義務講解員。

待人離去，便拿起畫筆、刻刀，精心描繪刻制木版年畫。他的大學同學馬嶺、祁惠民等都這樣感慨地說：「啥時候來見你，都是在刻版……你上癮了吧？」不錯，任鶴林學刻版確實上癮了。

畢業於河南大學美術系的任鶴林，雖然是河南省的工藝美術大師，但年畫刻版的手藝，是在2000年之後才開始學起的。

在這18年的時間裡，任鶴林苦心挖掘、收集，用刻刀一筆一畫地複製出開封乃至中原地區各個時期、不同版本的年畫精品300餘件，工作量之大超乎常人想像。

和芭蕾演員傷痕纍纍的腳尖一樣，能刻出精美木版的任鶴林，並沒有一雙漂亮的雙手。他粗糙的雙手布滿老繭，這些繭子是磨了退、退了長的。

在一次加工木版時，任鶴林手滑差點削掉半個左手中指。所幸就醫及時，才好歹保住了指頭，手指神經至今尚未恢復。

他是中國年畫界公認的全才，現實生活中毫無疑問是待人溫和的謙謙君子，身形消瘦的任鶴林吸著十元一包的劣質香煙，一講起年畫雙眼放光。

2007年，任鶴林自己出資在書店街創辦「開封木板年畫博物館」，這一過程必然相當艱難，靠賣畫根本維繫不了，偶爾還需要做生意的兒子接濟。（去年開始開封市政府有數萬元的扶持資金）但任鶴林卻十多年如一日地進行著堅守，在獲評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之後，任鶴林想得最多的，是開封木版年畫的未來走向。

中國傳統文化和中華文明的傳播，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雕版刷印傳播的，已經有了文字博物館的河南，是不是需要建一座雕版、年畫歷史博物館？如何走進高校、沒有專業老師如何走？

朱仙鎮木版年畫今天的成就

和任鶴林的老師有關

時光拉回到1962年，經過拆枝成林之後的河南大學進入歷史的衰落期，此時被稱為開封師範學院，但新成立的藝術系來了位牛人，他就是30年代初參加過北平左聯木刻運動的社會活動家、著名版畫家劉鐵華。

初到開封的劉鐵華與分管文化的時任副市長的王子珍先生，一起騎自行車遍訪市內年畫作坊和朱仙鎮鄉間藝人。

這年冬，開封市東大街路南的「開封市朱仙鎮年畫生產合作社」正式建立，這是朱仙鎮年畫第一次以機構的名義出現，劉鐵華應是提出「朱仙鎮年畫」概念的第一人。

1962年開封年畫社舊址

劉鐵華教授以其在美術界的影響，組織省內知名畫家、河大師生創刻新年畫20餘幅，中斷多年的木版年畫又呈現出勃勃生機。

當時中國最厲害的年畫研究和收藏專家王樹村聞風而動，於1964年元旦在河南日報以《朱仙鎮年畫》為題發表文章，自此，「朱仙鎮年畫」一詞首次見諸報端。他當年所拍的年畫社社址照片，則成了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見證。

今日之河大從留美預科到國立河南大學，又從開封師院大到河南師大，再恢復到河南大學舊稱，校名幾經更改。從清末民國擔任河南教育廳長、兼任河南大學文學院院長的李步青（字方廉），以及後來的劉鐵華、周鴻俊、梁育湘、祝仲銓等，中國傳統文化和木版年畫藝術，在河大好像有一個無形的接力棒在不間斷的傳遞。

1965年，出身蘭考農民家庭的任鶴林考入開封師範學院成為了劉鐵華的學生。但隨後而至的十年浩劫前期，「開封市朱仙鎮年畫生產合作社」就被迫解散。任鶴林還親眼目睹劉鐵華老師「文革」中因「推崇封建迷信」而倍受磨難。彼時，整個河南境內，年畫史料、年畫印版、年畫成品，幾乎全部付之一炬，無一倖免。

1965年開封年畫社部分職工和領導合影

1978年，時任開封地區宣傳部長兼任地區文化局長的周鴻俊率先動議，才再度建立年畫專業出版社。任鶴林與其學兄梁育湘，沿著前輩的足跡，又逐一次查訪市內年畫店鋪和曾在開封市內刻印年畫的年畫藝人，將其店鋪名稱、店主籍貫逐一登記。任鶴林成了後來的接力者。

在朱穆之、王闌西、陳翰柏等文化部領導、文化名人的支持下，1980年，經原文化部國家出版事業管理局（811號文件）批准，「朱仙鎮年畫出版社」在開封正式成立。

而參加這個出版社籌備的任鶴林，後來擔任了編輯部主任、總編輯和副社長的職務，他在王樹村寓所發現一批清末民國時期的開封木版年畫的精品和60年代創刻的新年畫，為開封木版年畫發展歷史填補了空白。

已中斷20年的傳統木版年畫開始復甦，作為研究和推廣機構的朱仙鎮年畫出版社，向全國搜尋史料，整理、研究、創新工作至此全面展開。

80年代開封年畫社位於開封宋都御街

該社所出版發行膠印新年畫，行銷大半個中國。實現了「以豐補歉」、以膠印養木印，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豐收，恢復了河南年畫的歷史地位的同時，也使「朱仙鎮年畫」名稱在國內外聲名遠播。

可惜的是，1990年初這個來之不易的年畫社又一次夭折於改革開放，本可快速發展的黃金時期。任鶴林也併入開封書畫院工作。那一年他40歲，今年剛好虛歲70，但已為恢復出版社奔走30年，至今還未死心。

一個年畫鬥士的鬥爭史

木版年畫的源頭到底在哪兒？

進入90年代後，朱仙鎮木版年畫在聲名鵲起的同時也紛爭不斷。

在眾多的媒體報道和書籍中，開始出現了如下描述：「朱仙鎮木版年畫是中國古老的傳統工藝品之一。作為中國木版年畫的鼻祖，主要分布於河南省開封、朱仙鎮及其周邊地區。」

曾在《河南日報》發表《朱仙鎮年畫》的年畫老人王樹村，又於1991年1月12日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以《歷史悠久的開封年畫》為題的文章，詳細闡述開封（朱仙鎮）年畫的歷史變遷，大有回應鼻祖說之意。

任鶴林完全認同王樹村木版年畫的開封起源說。他所認定的依據是，真正意義上的木版年畫到了宋代才開始出現，畢昇在慶曆年間發明的活字印刷術把雕版印刷推向了全盛時期。

因為成熟於北宋的雕版技術和紙張應用，成就了最早的木版年畫。黑白的紙馬變成了五顏六色，手繪的製作手法也變成了雕版。此後一千多年中，中國人的春節因為木版年畫而變得更為喜慶，貼年畫成為最重要的迎春儀式。

于靖康年間隨宋廷逃到杭州的文學家孟元老，在其追憶北宋都城東京開封城市風俗人情的著作《東京夢華錄》中，用六處筆墨描繪了開封城內的年畫鋪地點、產銷和用途的情況，這是迄今關於木版年畫的最早記載。

更為著名的《清明上河圖》，亦有「王家紙馬」鋪的畫面。相互印證的兩處資料，是任鶴林斷定中國木版年畫始於北宋、發祥地為河南開封的基本依據。

《清明上河圖》局部，左上角有「王家紙馬」鋪

任鶴林堅定地認為，朱仙鎮在開封木版年畫發展史上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時期地位，但它屬於支流，絕非鼻祖。因為朱仙鎮成為開封最近的碼頭，已是明末清初的事兒了。朱仙鎮靠賈魯河孫家渡漕運而迅速崛起，漕運的繁榮在清初方才算全線貫通。又因河道淤塞而迅速衰敗。

漕運促使朱仙鎮走向中國四大名鎮的坦途，貨物集散地優勢也吸引開封城內年畫作坊向此雲集，朱仙鎮才成為了開封地區的年畫基地，木版年畫因朱仙鎮進入鼎盛，但比開封最早出現木版年畫晚了600年。

正如王樹村先生所說：「自宋至明末開封的紙馬店有增無減。開封紙馬藝術之繁榮並不亞於北宋。」但明代開封木版年畫業並未完全中斷，民國時期年畫基地曾遷回開封並衰落於此。

支持朱仙鎮的研究者還宣稱，「北宋末期，由於金兵的入侵，京都淪陷，繁榮的市民文化逐漸蕭條。大量年畫藝人流落江南，東京的木版年畫業遷至東京45里外的朱仙鎮。」任鶴林對這一說法更是不削一顧，「朱仙鎮離開封不過40里，金人怎麼可能讓前朝遺老繼續安穩地待在故都附近？」

而任鶴林不惜得罪朱仙鎮同行四處宣講開封起源說，話語間充滿火藥味：「不少人牽強附會地將朱仙鎮打造成中國年畫的鼻祖，無視開封是木版年畫發源地的史實，卻並不了解朱仙鎮年畫稱謂的來龍去脈。」

在大部分人的認知里，於2006年列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朱仙鎮木版年畫是中國木版年畫的祖師爺，而任鶴林堅持認為，中國木版年畫的真正源頭在開封，而非朱仙鎮。

現在朱仙鎮木版年畫名稱前面已開始加上「開封」二字，但任鶴林認為這也不能解決對一些關鍵問題的錯誤認知。總之，就朱仙鎮木版年畫能有今天的知名度，任鶴林的老師也出了不少力的。為了深入研究發展河南文化資源，他的新認知，新觀點理當予以鼓勵和支持。

可以確認的是，木版年畫在朱仙鎮和開封城幾經興衰，但直到上世紀60年代初，民眾始終稱為門神、碼子、花貨、耍貨，按照今天的說法，沒有自己專屬的品牌符號。

1992年，由天津楊柳青畫社舉辦的國際天津楊柳青年畫節和學術研討會上，國內外與會學者達成的共識，和此前王樹村、薄松年、張道一、馮真、楊先讓等權威年畫專家的共同認知和結論：中國木版年畫始於北宋，發祥地為河南開封。

在河南年畫界極力推廣這一說法的任鶴林，樂此不彼地進行著「一個人的戰鬥」，這其中，有一個學者對學術和史實的寸土必爭，更有一個年畫人的愛之深責之切。

曾經為四大年畫最大產銷地的朱仙鎮早已從中國四大年畫中出局，後來居上的蘇州桃花塢、天津楊柳青、山東濰坊和四川綿竹，已把年畫發源地遠遠甩在身後。

朱仙鎮年畫也好，開封年畫也好，只有正本清源，才會有更好的傳承和發展，這或許這才是任鶴林頻頻怒髮衝冠的真實原因。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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