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劇中被冤屈的淮南王劉安
前些年拍的一部電視劇《漢武大帝》，有著中國歷史劇的傳統特點，那就是劇中歷史人物眾多，基本按歷史記載的原貌拍攝。我粗略算了一下，這部電視劇展現的人物有近二百人，很多小人物並不是露個臉就算了，都是有劇情有台詞的。今天咱們來挖掘一下其中一個小人物，算是對劇中情節的補充。
首先吐槽一下這部電視劇雖說講的是漢武帝劉徹，實際上有三分一篇幅講的是漢景帝劉啟，我覺得分成兩部電視劇都完全可以。劉徹登基當皇帝時，電視劇都演到第十七集了。所以呢，咱們的話題，就從電視劇的第十七集講起。
這集說的是，漢景帝劉啟病重，召見竇嬰，命他輔佐太子劉彘。——打斷一下，彘，就是古文中的「豬」，並不是一個好詞兒。可以想見，劉彘一生下來大約不被他老爸劉啟喜歡，所以給起了個賤名（此處略過劉彘是怎樣從一個可有可無的小朋友成長為太子的過程）。
劉啟死，劉彘登基，改名劉徹，意思是，我今天可算是活明白了。慶祝儀式辦完，劉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元變法，建立新制度，下達向全國徵召賢良之士、策問強國之道的命令。
在此之前，漢朝原本實施的制度乃是黃老之術，簡而言之就是「無為而治」，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順其自然自由發展。劉徹一上來便要實施儒家之道，太皇太后竇漪房還點名批評說，此舉改變了以前「不尚賢使民不爭」的為政之道，這是不對滴。
劉徹第一次舉行的策問殿試可能是後來的科舉制度的鼻祖。當時脫穎而出者大約有公孫弘、董仲舒和嚴助三人。前兩人名滿天下，這裡就說他們了，就只說第三人，嚴助。
電視劇出了個差錯。實際上，嚴助的原名叫庄助，之所以被史籍記載改名，是因為東漢第二個皇帝叫劉庄，所以班固寫《漢書》時將庄助改為嚴助，屬於避諱的做法。後人讀史，還是應該恢復歷史本來面目。
電視劇也許限於篇幅，並未過多提到庄助的功績，實際上庄助在漢朝起到的作用很值得提一提，所謂「小人物也能改變歷史」。所以呢，以下關於庄助的事迹，是電視劇所未詳細提到的，咱們就來蛇足一下。
劉徹登基後，流落在閩越的吳王劉濞（七國之亂頭目）的兒子劉駒認為機會來了，鼓動閩越（今福州）王騶郢攻擊東甌（今溫州）以並其地，藉此也報一報殺父之仇。騶郢果然聽了劉駒的話，發兵圍困東甌，東甌王騶望便向朝廷請求救援。
劉徹接到求救奏摺，請朝廷大臣商議怎麼辦。太尉田蚡（劉徹的舅舅）認為：「越人相攻擊，固其常，又數反覆，不足以煩中國往救也。自秦時弗屬」，不支持發兵救東甌。
但中大夫庄助卻極力抗爭說：「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誠能，何故之？且秦舉咸陽而隳之，何乃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當安所告愬？又何以子萬國乎？」強烈要求往救。
這兩人的對話，可以看成是舊勢力（無為而治）與新勢力（奮力進取）之間的鬥爭。毫無疑問，庄助的看法，更符合劉徹的內心所想。只不過，此時新勢力還相對勢弱，劉徹還是要慎重的。
劉徹想了想，做了個折中表態：「太尉未足與計。吾初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雖然不支持太尉的意見，但以剛坐皇位為借口給田蚡一個台階下，不打算髮兵救助。然後口頭封庄助為使節，要他自己去想辦法處理，也暗含考察人才的意思。
庄助並未拿到虎符，就意味著不能調兵，將軍不見虎符是不會聽命的！而手頭無兵，卻要去處理叛亂，那該拿什麼來打仗呢？換是一般人，這個差使沒法辦吧？
但庄助並不為難，起身直接來到會稽（浙江紹興），以使節身份召見太守和司馬，開門見山要他們出兵救援東甌。沒有虎符，太守自然不答應，但庄助摔杯為號，早有準備的衛兵（電視劇說是衛青）手起刀落當庭砍死司馬，血濺七尺。太守渾身浴血，嚇得簌簌發抖，沒口答應立即起兵，立即起兵！
庄助親自率領會稽兵越過錢塘江直指東甌，騶郢聞風主動撤退，東甌之圍遂解。庄助完成了救援任務，是不是就該撤退了呢？沒有。庄助趁著兵權在手，進入東甌對騶望威逼利誘，將東甌全族四萬多人全部搬到了廬江（安徽合肥），滅掉了東甌國。
有了成功經驗，劉徹更加有了開疆拓土的底氣，隨即下令領大行王恢、大農令韓安國皆為大將軍，分頭從豫章（江西南昌）和會稽出兵，兵分兩路合圍閩越，打算一鼓作氣消滅騶郢。
但淮南王劉安卻不識時務站起來，給劉徹上了一封極長的奏摺反對出兵攻打閩越。這篇奏摺，旁徵博引，理據皆正，辭藻優美，文采斐然，史籍為此恭敬做了全文抄錄。劉徹的軍事行動，由於劉安的反對及其他原因，南征閩越之舉半途而廢了。
在電視劇中，劉安被描述為反動派，可能歷史上真實的劉安則未必是。因為劉安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裡編一本名叫《淮南子》的書，此書後人評價是「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經道。言其大也，則燾天載地；說其細也，則淪於無垠；及古今治亂存亡禍福、世間詭異瑰奇之事。其義著，其文富，物事之類無所不載。然其大較，歸之於道。」但劉安為什麼會被打成反動派，讀了下文，也許就有了答案。
話說劉徹收到了劉安的書信後非常重視，一字一句反覆研讀了許多遍。要怎樣對付這位不識時務的皇叔呢？此時，劉徹的聰明才智發揮出來了。他親筆寫了一封介紹信，交給庄助去面見劉安，叮囑庄助見機行事。「見機行事？」面對著四個字的叮囑，庄助陷入了沉思……
當然，這並不能難倒庄助。想好怎樣做後，正在南越出差的庄助，臨時調轉方向繞道淮南，徑直來到淮南王府，投遞名片入見劉安，將劉徹寫的介紹信呈給驚愕不已的劉安。
劉安展開介紹信，細讀起來：「皇帝問淮南王：使中大夫玉上書言事，聞之。朕奉先帝之休德，夙興夜寐，明不能燭，重以不德，是以比年凶災害眾。夫以眇眇之身，托於王侯之上，內有饑寒之民，南夷相攘，使邊騷然不安，朕甚懼焉。今王深惟重慮，明太平以弼朕失，稱三代至盛，際天接地，人跡所及，咸盡賓服，藐然甚慚。嘉王之意，靡有所終，使中大夫助諭朕意，告王越事。」
意思是，你讓人捎來的書信，我看過了。我雖然被先皇選為接班人，但德望能力不足，以致災難頻發，邊境不安，我好害怕的。現在你既然有更好的想法呢，我讓庄助來跟你面談，也順便通報一下我最近的工作。
良久，劉安終於將眼睛離開書信，抬起頭對庄助說：「帝尚有語焉？」庄助緩緩點頭：「昔者大王以發屯臨越事上書，陛下故遣臣助告王其事。」沉默半晌，劉安捲起書信，鄭重擺於供台：「願聞其詳。」
庄助站起身，背著手緩緩踱著步，按來路所打腹稿，斟詞酌句慢斯條理說：「王居遠，事薄遽（讀劇），不與王同其計。朝有闕政，遺王之憂，陛下甚恨之。夫兵固兇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亂，非兵，未之聞也。此為一者。」
庄助一開口，就代表劉徹為之前出兵閩越因路遠事急未與劉安商量而道歉，卻又指出劉徹的做法即使是三皇五帝也會這麼做，這讓劉安頗感不安，也站起來踱起了步：「請續言之。」
庄助停下身，看著不停踱步的劉安接著說：「漢為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之命，危者望安，亂者卬（同仰）治。今閩越王狠戾不仁，殺其骨肉，離其親戚，所為甚多不義，又數舉兵侵凌百越，併兼鄰國，以為暴強，陰計奇策，入燔（讀煩，火燒）尋陽（江西九江）樓船，欲招會稽之地，以踐勾踐之跡。此為二者。」
劉安本來為之前費盡心血所著之奏摺而驕傲，以為劉徹定當就此痛改前非回歸正軌，誰知聽庄助所言，難道我劉安為之辯護的閩越王，居然是造反派？與造反派同心，我劉安豈不也就成了造反派？想到這裡，劉安停下步眼神犀利地盯著庄助：「願聞其三！」
庄助也緊緊盯著劉安，嚴肅地接著說：「今者，邊又言閩王率兩國擊南越。陛下為萬民安危久遠之計，使人諭告之曰：『天下安寧，各繼世撫民，禁毋敢相併。』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貪據百越之利，或於逆順，不奉明詔，則會稽、豫章必有長患。且天子誅而不伐，焉有勞百姓苦士卒乎？故遣兩將屯於境上，震威武，揚聲鄉，屯曾未會，天誘其衷，閩王隕命，輒遣使者罷屯，毋後農時。此為三者。」
啊？原來閩越王這個小人還有這麼多動作，我劉安堂堂淮南王，卻為這無恥小人辯護，真是罪大惡極了！劉安臉色轉為灰白，開始冒出汗珠，低下頭小聲說：「小王誤之帝意矣。」
庄助走前數步，低聲但堅定地說：「南越王甚嘉被惠澤，蒙休德，願革心易行，身從使者入謝。有狗馬之病，不能勝服，故遣太子嬰齊入侍；病有瘳（讀抽），願伏北闕，望大廷，以報盛德。」
劉安驚恐的抬起頭：「什麼？南越王他居然派太子入侍？」所謂「入侍」，實際上就是一國對另一國的表示臣服的實際做法，以最親近的人（通常是太子）去充當人質，表示誠意的意思。劉安當然知道「入侍」二字意味著什麼。
庄助鄭重點頭，接著說：「閩王以八月舉兵於冶南，士卒罷倦，三王之眾相與攻之，因其弱弟餘善以成其誅，至今國空虛，遣使者上符節，請所立，不敢自立，以待天子之明詔。此一舉，不挫一兵之鋒，不用一卒之死，而閩王伏辜，南越被澤，威震暴王，義存危國，此則陛下深計遠慮之所出也。事效見前，故使臣助來諭王意。」
什麼叫語言的力量？這就是實際案例。庄助臨場發揮的幾段話，便將劉安打的人仰馬翻。劉安汗如雨下，深深向庄助鞠躬說：「雖湯伐桀，文王伐崇，誠不過此。臣安妄以愚意狂言，陛下不忍加誅，使使者臨詔臣安以所不聞，誠不勝厚幸！」
庄助居高臨下地看著劉安，嘴角浮出一閃而逝不易察覺的微笑，隨即冷冰冰接著說：「既然大王您有了這份覺悟，皇上希望親耳聽到您的解釋。」劉安一下子抬起了頭，驚恐地說：「陛下的意思？」庄助堅定地點點頭，手一揮說：「隨微臣入宮覲見！」
從此，劉安本人便被庄助自由發揮的三言兩語，逛騙去了長安做了人質。如果劉安有心造反，會如此輕易就範嗎？當然，狗被逼急要跳牆，兔子急了要咬人，劉安後來即使有造反跡象，恐怕也是被逼的，暫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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