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羅斯特:玫瑰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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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淳剛譯詩集:羅伯特·弗羅斯特
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二十世紀最偉大、最受歡迎的詩人,也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應邀在總統就職典禮上獻詩的詩人。他和艾略特一起被譽為美國詩歌的兩大中心。其詩最大的特徵在於注重語言的深層多元結構,以及「意義之音」,看似樸素簡單,實則寓意頗深。他在美國家喻戶曉,更得到世界各國不同層次讀者的青睞,影響深遠。然而在中國,弗羅斯特的翻譯就像余光中說的「損失慘重」,因為新格蘭方言口語很難通過漢語來實現,再加上弗羅斯特的詩保持傳統的韻律,限制了中文譯者的手腳,譯文大多生硬,這些都使得弗羅斯特在中國並沒有真正被譯介過來,沒有像艾略特、惠特曼、狄金森這些大師一樣真正傳播開來。這裡的譯詩選自《弗羅斯特詩精選》(徐淳剛譯,The Atypical出版基金出版,2011年第1版,2012年第2版,已絕版)。20首譯詩曾刊於2011年第5期《詩歌月刊》「國際詩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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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叢
[美] 羅伯特·弗羅斯特
有一次,在清晨的露珠中
我去翻曬一個人剛割下的草。
當我看到平整的草茬時
那使鐮刀鋒利的露珠已消散。
我曾繞到小樹林後去找他;
聽見了微風中磨刀的沙沙聲。
但他已經離開,草割完了,
而我自然和他一樣——孤單,
「反正都一樣,」我心想,
「不管一起干還是分開。」
正在這時,一隻迷惘的蝴蝶
扇著無聲的翅膀迅疾地掠過,
像懷著隔夜的朦朧記憶尋找那
使它昨日棲息的歡樂之花。
起初,我見它總在一處打轉,
原來草地間有幾片枯萎的花。
然後它飛到我目力所及的遠處,
忽又顫顫悠悠飛了回來。
我想著一些毫無根底的問題,
正打算俯身去翻地上的草;
但它先繞到我面前,並把我的目光
引向小溪邊一叢高高的花,
那是鐮刀唯一放過的,在
被割得乾淨的蘆葦叢生的小溪邊。
晨露中割草的人這麼愛它,
讓它繼續繁茂,卻似乎既不為誰,
也不是想讓誰去注意它
而是這清晨小溪邊純粹的歡娛。
我和那隻蝴蝶在晨光中逗留,
而來自清晨的某種啟示,
讓我聽到周圍有醒來的鳥兒啼叫,
和他的鐮刀對大地的低語,
更感覺到某種精神上的同一;
我想我今後幹活再也不會孤單;
和他在一起,彷彿他是我的幫手,
中午睏乏時,就和他在樹下休息;
就像在夢中,兄弟般交談
而我原本並不想和他知根知底。
「反正一起干,」我心想,
「不管真在一起還是分開。」
徐淳剛 譯
這是弗羅斯特早期的一首名作,抒寫大自然與人類之間的美妙關聯,露珠、鐮刀、青草、割草人、樹林、蝴蝶、花叢、小溪、鳥兒還有我,處處和諧相連,因而給人怡悅,但詩人依然帶著內心自我的孤獨,所以用自然精神的同一安慰自己。這首詩收入弗羅斯特1913年第一部詩集《少年的心愿》。詩集在龐德的協助下於英國順利出版,隨即廣受好評,大詩人葉芝說「這是很久以來寫得最好的美國詩」,龐德也讚賞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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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家族
[美] 羅伯特·弗羅斯特
玫瑰就是玫瑰,
而且一直是玫瑰。
但按今天的理論
蘋果是玫瑰,
梨是玫瑰,照這樣
我想,李也是玫瑰。
只有天知道
還會證明什麼是玫瑰。
你,當然是玫瑰——
但卻永遠是玫瑰。
徐淳剛 譯
美國當代批評教父哈羅德?布魯姆說:「在美國的大詩人中,羅伯特·弗羅斯特熱衷於諷喻,這與他在大眾中的名聲相反。」比如這首小詩,就是弗羅斯特有名的諷喻詩。玫瑰本來是特指,但在現代科學理論看來,玫瑰、蘋果、梨子、李子都屬薔薇科,成了泛指。這樣的特指、泛指,對人其實也是一樣的:「你,當然是玫瑰,/但卻永遠是玫瑰。」所以,你也就明白了這兩行詩的深意:你當然是你,但卻永遠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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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完蘋果
[美] 羅伯特·弗羅斯特
長梯搭在樹上,豎起兩個尖
指向空蕩的天,
下面,地上一隻木桶
還未裝滿,或許
還有兩三個蘋果
我摘不到手。不過這會兒,
我算是摘完蘋果了。
天色已晚,冬天像在催眠
蘋果的香味:我已經打瞌睡了。
我擦擦眼睛,卻擦不掉奇景:
這就像今天早晨,
我從水槽里揭起一層薄冰
把它舉到眼前,觀看一個
白霜壓草的世界。
冰化了,我由它掉下、粉碎
可是,在它掉下之前,
我早已昏昏然,快要入睡。
我還說得出,那是
怎樣的一個夢:
膨脹得好大的蘋果,忽隱忽現,
一會在枝頭,一會在花間,
紅褐色的斑點,清晰可見。
好酸痛呀我的腳板
梯子的橫檔一直頂著它們。
樹枝彎下時,梯子好像也在搖晃。
一聲聲轟隆,那是
一堆堆蘋果正往地窖里送。
我不知道自己摘過多少次蘋果了
早已厭倦了所謂的收成。
成千上萬的蘋果,伸手就能摘到,
需要輕輕拿,輕輕放
就是不能掉地上,因為一掉地,
即使沒碰傷,沒扎破,
也只好送給人家去做酒,
算是白忙活了。
可見,打擾我瞌睡的是什麼,
不管這算不算瞌睡。
如果土撥鼠還未走遠,
聽我講睡夢怎樣來到我身邊,
它就會告訴我,這像不像
它的睡眠,
或者,這不過是人的睡眠。
徐淳剛 譯
這是弗羅斯特的傑作之一。可惜讀懂的人不多。整首詩其實就是寫人生如夢,但卻寫得非常自然,絕對含蓄,不塞給你任何廉價的哲理。弗羅斯的語言總是帶著不露痕迹的圈套敘事,比龐德、艾略特或者中國八十年代的先鋒小說不知要高級多少倍。長長的梯子搭在樹上,「豎起兩個尖」,彷彿教堂的尖頂,但上帝已死,只有「空蕩的天」;然後寫摘蘋果,但並沒有採摘的喜悅,看似閑筆地寫還有幾個「摘不到手」;明明是收穫,他卻「打瞌睡了」;然後忽然盪開一筆,寫水槽里的薄冰,薄冰明明就像人生像世界一樣碎掉了,他卻沒有哀嘆,寫自己「快要入睡」;明明摘了好多蘋果,是大豐收,卻寫自己「厭倦了收成」,況且掉在地上就沒用了,「只能送給人家去做酒」;最後寫他會將自己的夢告訴土撥鼠,但這睡眠並不屬於動物,「不過是人的睡眠」……處處自然,處處牴牾,處處樸實無華卻讓人意外,美麗之下藏著陷阱,讓淺者自淺,深者自深,這就是偉大的弗羅斯特。當然,讀出了這些意思,並不算完,因為我們需要知道夢、睡眠到底指的是什麼。讓我們抬出「矛盾」哲學始祖、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箴言:「睡眠是我們夢中所見的一切,死亡是我們醒時所見的一切。」所以,這首很美的田園詩,其實是一首深沉、可怕的存在之詩。世界有多美,就有多可怕,弗羅斯特的詩正是這樣,他的詩歌等同於我們存的世界。所以,請重新讀一遍這首詩,或許你還能發現更多;這才是最平凡的語言,最偉大的詩歌。
弗羅斯特是比艾略特更深刻的詩人。最終可以揮手攆走艾略特。艾略特說,「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這讓讀者滿足,弗羅斯特卻讓人不安。弗羅斯特表面很樸素,沒有巧招也能湊合,他不將二年級學生強制性的一套塞入自己的詩中,他看起來更明了,掩藏住他居住的世界的真理。
人們總是告訴他們,弗羅斯特是一位鄉村生活詩人,田園詩人……弗羅斯特並不是人所共知的詩人,是一個更深刻、更令人生畏的現象。這裡有真正悲劇的原本的美國意識,它被穩重的語言和細節裝扮起來,隱藏在記敘日常的現象中。一旦學生們明白了這一點,他們將陷入完全發狂的狀態。
——約瑟夫·布羅茨基
俄裔美國詩人,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像熊熊爐火上的一塊冰,詩須駕馭它自身的融化。請讀一百遍:詩將永葆清新,如同金屬永葆氣味。驚奇中顯現的意義一旦展開,就絕不會失去。
——羅伯特·弗羅斯特
四獲普利策獎,二十世紀最受歡迎的詩人
徐淳剛 | 編譯·撰文
世界攝影·文學翻譯 | 微信ID:xu-chun-gang


※書法死了,攝影活著
※一張照片是怎樣成為經典的,又是怎樣成為狗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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