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眼註：

構思了挺長時間的一個題目，本來想要趕在昨天發出來，結果每次寫這種宗教題材的文章，神覺得都是不義的，都會對貓眼降下大拖延症......然後，就發晚了：）

「如果耶穌是唯一且全能的神，那麼他能不能變成自己的母親並生下自己？」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大概已經不會有人在討論基督教的時候問出這種荒誕的問題了。

那麼，我們來換一個問法——

「如果耶穌是唯一且全能的神，那麼他的母親瑪利亞應該是什麼？」

這是公元431年以弗所會議上神學家們真實辯論過的問題，因為瑪利亞的屬格與耶穌是否具有神性密切相關。

結果，聶斯脫里派被打成異端，耶穌被繼續承認為擁有唯一位格的三位一體的真神，瑪利亞獲得了「聖母」的頭銜。

時至今日，基督教各派系之間關於瑪利亞的身份問題依然沒有達成完全的共識。不過，大部分信徒都可以選擇忽視這種無法得出結論的討論（就彷彿對待「全能」的態度一樣），只是一心向主地信靠著耶穌以期得救。

這也許是在告訴我們，想要理解一個母親的角色，就像理解神的「全能性」一樣困難而矛盾重重。

一、生為母子，形同路人

毫無疑問，從《聖經》的篇章里我們可以看出，瑪利亞的存在感實在是太弱了。或者說，從來就沒有任何人覺得耶穌的成功與瑪利亞沒啥關係。

瑪利亞與耶穌在聖經中的互動非常少。

《路加福音》記載了耶穌12歲以前與父母生活的情況。這其中有一段，說耶穌隨父母去耶路撒冷過逾越節，回來的時候沒有跟父母一起走，父母二人走了一天才發現兒子沒跟來……

耶穌成年後就出門闖蕩，與瑪利亞的互動就更加少了。

其中一次是同時被邀請到了一個婚宴，《約翰福音》記載了席間兩人的對話：

酒用盡了，耶穌的母親對他說：「他們沒有酒了。」耶穌說：「女人，我與你有什麼相干？我的時候還沒有到。」

大部分帶有注釋的聖經在這裡都會解釋，「女人」是當時的一種尊稱，類似於「女士」；「我與你有什麼相干」是翻譯問題，原文意思大概是「為何要將我牽扯進來」。通過這種解釋，傳教者們希望讓信徒明白，耶穌並不是一個叛逆的孩子，也不存在不尊重母親的問題。

不過很顯然，耶穌和瑪利亞之間也不存在什麼母子情深的關係。

耶穌後來的人生與瑪利亞一點關係也沒有。可以說，他的行事風格和堅定信念沒有一點母親的影子。

《聖經》為我們展現的其實是一個如此現實的實力至上的世界：當母親所能給予的財富和力量對兒子來說如此微不足道的時候，她在兒子的生命中就只是一個路人而已。

至於所謂「孝道」與「倫常」，乃是《聖經》非常不關注的問題。但至少在耶穌臨死前，瑪利亞還是儀式性地與耶穌的門徒們一起來到了十字架前面。

耶穌用他一貫的傲嬌口吻說了兩句話：

「女人，看，你的兒子！」（向瑪利亞介紹門徒）

「看，你的母親！」（向門徒介紹瑪利亞）

這等於是將母親交託給了門徒，讓門徒們將瑪利亞作為母親一般供養，也算是盡了養老送終的孝道。

二、瑪利亞的形象

按理來說，《聖經》為我們描述的瑪利亞與耶穌的母子關係是非常合理的——

耶穌的神力和責任是無限的，瑪利亞無力輔佐的情況下能夠做到不阻撓也算是最大的支持。

同時，兩人在認知水平和能力上的無限差距讓他們並沒有什麼共同語言，耶穌在願意承擔撫養義務的前提下與母親沒有太多的情感交流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這種情感上的冷淡是不能被世俗所接受的。對於信徒來說，神的家庭必須是模範家庭。帶著這樣的有色眼鏡，人們從不同的角度賦予了瑪利亞許許多多的職能和性格，生生將原本樸素的拿撒勒村姑描繪成了擁有智慧、親善、美貌與神權的無冕女王。

根據人們想出的各類權能，瑪利亞被冠以各種不同的尊號。在基督教傳統里，這些尊號在表現瑪利亞相應的權能時就會被使用。各類尊號和諱稱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多達數十種，具有極強的地域性和教派性。

毫不誇張地說，佛教里有多少種菩薩，基督教里大概就有多少種瑪利亞的名號和形象。

在瑪利亞的諸多形象中，最廣為流傳的可能要數「聖母抱嬰」了。這是為了展現瑪利亞慈愛、溫柔和守護的功能時所使用的形象。

一枚德意志邦國巴伐利亞銀幣的背面有聖母抱嬰的圖案

在這整個基督教世界裡，聖母抱嬰的形象是最受信眾歡迎的。關於母性，人人都有這樣的假設：「作為母親，她怎麼可能不愛自己的孩子？她怎麼可能不是溫柔而無微不至的？」

這種溫馨的畫面如此治癒，如此讓人安心。人們相信，向一位這樣慈愛的母親祈求的話，一定會得到垂聽。因此，歷史上有許多國家將聖母抱嬰形象鑄造在錢幣上，以期贏得民眾的好感。

西西里11世紀的銅幣背面有聖母抱嬰的形象

匈牙利國王伊什特萬一世將聖母瑪利亞作為匈牙利的守護聖人。在之後的幾個世紀里，匈牙利鑄造的錢幣上都使用聖母的形象作為國家象徵。

一枚帶有聖母抱嬰圖案的16世紀匈牙利金幣

在匈牙利亡國數百年之後，哈布斯堡家族佔領的匈牙利領土上鑄造的錢幣都依然保留著聖母抱嬰的圖案。

1848年匈牙利鑄造的帶有聖母抱嬰圖案的金幣

然而，單純的慈母形象並不能滿足人們對模範母親的想像。在這個基礎之上，天主教又創造了「七苦聖母」的概念，並設立節日來紀念《聖經》記載中聖母所經歷的七種苦難（大多和耶穌受難有關）。

一枚宗教紀念章上描繪的「七苦聖母」向聖徒顯現的場景，聖母身上插的每一柄劍代表一種苦難，對應《路加福音》中賢者西面對瑪利亞所說的「你自己的心也要被刀刺透」

除了慈愛之外，基督教信徒對聖母的另一個關注點在於「純潔」。在各國文化中，對他人母親不純潔行為的描述都是最具挑釁性的人身攻擊。因此，耶穌的生身母親必須純潔。

在基督教文化中，「處女」是一種經常被使用的對瑪利亞的稱呼，且大多數時候是一種特指。

為了凸顯瑪利亞守住貞操之可貴，從大約5世紀開始，詩人們轉而讚頌瑪利亞的美貌，常以玫瑰花象徵她的美貌，以百合花象徵她的純潔，通過這種方式從側面證明美麗的瑪利亞能夠守身如玉實在是一件難得的事情……

一枚13世紀的西西里金幣描繪了大天使加百列面見瑪利亞的場景，兩人中間擺著一瓶百合花作為瑪麗純潔的象徵

這種無聊的設定就這樣逐漸具有了宗教性，以至於後世的女性成功者們有時需要通過標榜瑪利亞身上的特徵來證明自己的特殊性。在挫敗了天主教西班牙的進攻之後，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大概正是以這種方式穩定了國內民眾的情緒。

作為女性教宗，伊麗莎白一世非常有遠見地將自己的形象向聖母靠攏，以期將民眾的聖母崇拜轉為對自己的崇拜與忠誠。為了做到這一點，她終生未嫁，以維持童貞女王的形象。同時，她在錢幣上將自己描繪為永遠不會變老的美麗女子，以滿足民眾對一個超自然完美女王的遐想。

在這枚17世紀初的英國金幣上，時年近70歲的伊麗莎白一世依然以年輕美貌的形象示人

在聖母無瑕疵無原罪的基礎之上，瑪利亞究竟算不算人類以及她的權能又開始成為討論的焦點。俗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作為耶穌的生身母親，瑪利亞就算不是天上的女王也得是九天仙女下凡之類的吧？

將孩子的成就抑或罪惡歸根於父母的案例從來不少見。人們於是又開始發揮想像力給瑪利亞添加新能力。

作為無罪之人，瑪利亞在理論上不需要受死亡之苦。因此，教會默許了「聖母升天」的理論，即瑪利亞在人間壽命結束後和耶穌一樣升天了。

這是一個非常高的特權，間接奠定了瑪利亞作為僅次於真神的天堂女王的地位。

一枚17世紀義大利比薩鑄造的金幣描繪了聖母升天的場景

隨著時間的推移，聖母崇拜也變得越來越普遍。人們開始相信耶穌臨終前對瑪利亞和門徒的囑咐的真實含義是將一部分神權交給瑪利亞（其中貌似還包括人們最需要的送子……）。

1531年，一個住在墨西哥城郊外如今瓜達盧佩聖殿山附近的墨西哥男孩四次見到瑪利亞向他顯現。瑪利亞自稱「真神之母」，並要求男孩去面見新西班牙大主教，讓主教在這座山上建造一座教堂。

為了取得主教的信任，瑪利亞向男孩顯了一個神跡。她讓男孩去山上採摘鮮花，結果男孩在山頂摘到了當地從未出現過的卡斯蒂利亞玫瑰（聖母的象徵）。於是，男孩將玫瑰兜在斗篷里去找大主教。當男孩在主教面前將玫瑰傾倒在地時，斗篷上毫無徵兆地顯現了瑪利亞的形象。

這次神跡對墨西哥人來說意義重大，因為聖母的出現表明墨西哥也是神所喜悅的揀選之地，與受神庇佑的舊世界（西班牙）是平等的，而聖母在瓜達盧佩指定的聖殿可以作為新世界教權的根基。這成為了日後墨西哥在政治和教權上獨立於西班牙的理論根基。

我們可以看到，到那時為止，瑪利亞的權能已經非常大了。她可以行使神權和神跡來指定教會的建立。

宗教改革之後，針對瑪利亞崇拜的問題，新教和天主教走上了兩個極端路線——

天主教開始變本加厲地確認瑪利亞的權能，並設置節日來紀念瑪利亞的各類能力；

新教則完全否定瑪利亞的一切能力，僅認可她是耶穌肉身的聖母而已。

因為這種認知上的不同，許多人直到今天還以為「基督（新）教是信耶穌的，天主教是信瑪利亞的」。

隨著瑪利亞神權的擴展，一些君主們也學會了活用瑪利亞的名號。

1687年，當西班牙又一次出現財政危機時，王室決定將銀幣減重以期順利度過危機。

為了防止民間拒收減重的銀幣，官方想出了一個非常損的辦法：將錢幣背面的紋章改成十字架和瑪利亞的名字。

1687年西班牙鑄造的帶有瑪利亞名號和十字架的8里亞爾銀幣

這樣做的目的和美國總統就職時手按聖經類似，以瑪利亞的名號向民眾宣誓危機解除之後可以拿這些減重的錢幣去政府兌換等值的足重錢幣。同時，西班牙王室也期望一些比較愚昧的民眾會將這種銀幣當作護身符留在家中，這樣就可以有一部分減重銀幣不用回收了。

結果證明，王室的想法完全不好用。民眾對宗教的信仰僅限於那些對自己有利的方面。王室在1691年又試了一次，發現民眾依然拒收之後，就徹底放棄了減重銀幣的計劃。

1691年第二次鑄造的帶有瑪利亞名號的8里亞爾銀幣

1950年11月1日，教宗庇護十二世應信眾的呼求正式將「聖母升天」定為天主教教義。就這樣，拿撒勒的村姑瑪利亞從此法定成為與我等凡人不同的無罪的天界主母。所謂「母以子貴」果然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我們如今認識的所謂「聖母」的概念並不是一天形成的，而是歷時千年、經歷了無數的討論才最終被確定下來的。瑪利亞的每一種特質、每一種形象都經過了人們不斷的潤色，最終錘鍊成了如今我們看到的樣子。

我們總說，誰誰誰是「別人家的孩子」，瑪利亞何嘗不是被素造成了一個「別人家的母親」？

一千多年前，加利利地區拿撒勒城的鄉下姑娘瑪利亞被告知將要未婚先孕，而且還是代孕。她的丈夫約瑟在得知此事時原本是要退婚的，但被天使勸阻了。約瑟雖將瑪利亞娶過了門，卻不曾與她同房。

被作為一件容器使用，被未婚夫嫌棄，喪失了新婚的性生活，還要為這每一件苦難而被人讚美。與作為「聖母」那無比的榮耀相比，村姑瑪利亞可曾想過對耶穌那些愚蠢的門徒大喊：「你們的主的成就與我無關，你們快滾遠點讓我過回普通的生活吧！」

瑪利亞作為一個看到天使就會驚慌的普通女子，究竟又有什麼義務去接受自己的人生，去愛自己生下的冷漠的兒子，去面對從來不碰自己的丈夫，去垂憐天下人呢？

難道只因為她是個「母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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