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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花兒落了

五月,夏日。

有關於夏天的記憶,在2018年的五月全部歸集於一個人的身上,點點滴滴,細細碎碎,這十九年來六千多個日日夜夜裡與他相關的所有細節在不經意之間,全部偏心而清晰地出現。

他滿面笑容穿著淺色襯衫灰色西裝褲出現在學校門口。

他低頭在我的數學試卷上面簽字。

他叫我撿起掉落在地上到處都是的長頭髮。

他在七月傾盆而下的大雨中吹嘹亮的笛子曲。

他看到屋子裡飛進來一隻蒼蠅皺起眉頭起身驅趕。

他蹲在媽媽養的花前面細心澆水。

他路過我房間門口說女孩子要好好收拾自己的房間。

他在廚房切西瓜。

有關於西瓜的最後記憶是,四月三十號晚一起去超市,他耐心地捧起一隻,教我如何挑選。

那是他給我挑的、給我切的最後一隻。

我時常在想,是不是上天早有徵兆,否則為何多年來來他第一次教我挑西瓜,竟然會是最後一次——怕他走後我吃不到甜西瓜嗎?

在他走後我才恍然,手機里一直以來的通話自動錄音習慣、西瓜選購標準的傳授、還沒來得及送出的平安符、那驚心動魄五雷轟頂的一天明明買的無座票卻從頭到尾沒人趕我離開的座位、在車窗外不經意看見的白花花一片的喪禮,都像極了人生這本小說中平淡卻壓抑的片段里複雜而又精準的伏筆,一切都沉默地連續地指向最終的結局。

內心土地轟然出現一個大洞,天崩地裂灰塵漫天以後,來往路人撿拾草木泥土加以覆蓋,使它看起來完整無虞。

但內里空空蕩蕩。

我再也吃不下西瓜。

出行路上

他離開第九天,我坐車返校。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意識到許多事情都已經是最後一次了。包括他送我去火車站、在站外面翹首看我檢票進去、他在大雪紛飛的夜裡提前兩個多小時出門接我、他給我拎重重的行李箱、他從口袋裡掏出硬幣坐公交……

渾渾噩噩,如鯁在喉。

這條路線,在2016年暑假前往深圳時他送我去武漢轉乘時、我上大學時都和他一起走過。車窗外的風景很長一段和曾經從斑竹園到縣城的高速重疊。再往西面,是他曾經帶我和姐姐到更深的山裡遊玩時看過的風景。

小時候在鎮上,他常常帶我們去很遠的山裡玩,去給我們講地形地貌、講人文風情、講歷史、講植物、講動物、講他少時的故事。他對於土地和大自然懷有的感情,使他與世間保持微小而超脫的距離,並因此與旁人不同。

這份情感同樣也傳承給我們。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我們去過許許多多的山峰與河流,走他熟悉的、不熟悉的路。我在他的敘述里更加了解腳下的土地,了解東南西北的方向,了解一座又一座大山裡他曾經見識過的風景。對周圍的一切保持敏感而好奇的心,是他多年來賦予的習性。

父親無所不知。

他是大地的兒子,要在最壯年的時候回歸到大地里去。

車窗外的情景仍然如舊,高山、田野、河流、有些破舊的小站,大自然萬事萬物之間的這份坦然自若,與人世間的動蕩變更沒有關聯。

沉寂的長鏡頭。

從天空到山峰,腳下是河流,再倏忽轉入黑暗。

他的歌

把他在全民k歌上的十六首作品全部導入到電腦上,專門存放了一個文件夾。再找出手機里所有的他的照片、通話錄音,存到雲盤裡。

現有的條件里,所有有關他的記錄,一點也沒搞丟。

在宿舍里插著耳機鄭重把他的歌聽完,已經淚流滿面,再去下載時,掙扎了一下,還是選擇把音量關掉。

就像他走後第三天,我跟媽媽說:「別聽了。」

雖然出身農村,但他精緻得不像現有條件下能養出的人——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天生一副好歌喉。

他年輕的時候就因為唱歌出名,縣裡市裡的獎項倒是拿了不少,曾經一度懷疑老媽是不是因為他歌唱得好才嫁給他;年老了也喜歡唱歌,雖然唱的都是老歌,但依然出色。全民k歌上有兩千多名粉絲,每首歌播放量都很不少。

導出歌曲的時候,看見他以前給人回復:謝謝歌友支持!

還看到增加了新評論,「一路走好」。

想必是他的某位舊友。

「上輩子小情人暑假去南方支教,長大啦!願你:平安啟程,平安歸來!」

鼻頭一酸。

2017年7月9號,他發布了一首新歌,《雁南飛》。

是我去年暑假去支教的時間。

他總是唱一些老歌,我總是從來沒有耐心聽完,這次卻是從頭到尾聽完了。他中途咳嗽的聲音、喝水的聲音、腳踏在地板上來回走動的聲音……

那樣真實。

最後一首歌曲是《今天是你的生日》,發布時間還是去年的十月份。我得了獎學金以後給他買的話筒,他還沒有用過。

我臨走時候從我的床頭櫃裡帶了一隻口琴,是他曾經用過的。

留在家裡的還有一把我大一時給他買的口琴、我高一暑假突發奇想要學但堅持兩天就放棄的竹笛,一把破的木吉他。

他在家有時無聊,想起來的時候就玩玩樂器。

我和姐姐都上學去,他們晚飯後有時無聊,他就吹口琴給媽媽聽。

小時候為了逗樂我們,也用笛子吹一些兒歌,鄰居家的小朋友覺得新奇,都跑來聽,我和姐姐總是很驕傲。

可惜他出眾的音樂才華一點也沒有遺傳給我,我是個連樂譜都記不住的音樂白痴。

只姐姐會唱歌,這大約讓他心裡有一些慰藉吧。

關於小鎮

你老家在哪?很多人問我。我常常不知如何作答——家在何處?父親祖上家住江店,爺爺到山裡工作,父親母親在小鎮相識成家,我和姐姐出生在這裡。我十八歲時,我們搬到江店。

對於我們一家來說,小鎮是人生中極其重要的歸處。

父親母親在小鎮相識,二人性格迥異,他們的結合在我看來實在有些奇妙。她年輕時不愛說話,他卻天生善於交際;她大大咧咧,他心思細膩;她務實,他浪漫——但我母親一輩子做過最浪漫的事,絕對是不顧家裡所有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嫁給他。

因為他家裡太窮了。

這個故事有什麼呢,說起來無非也就是兩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的結合,在言語表述里看起來索然無味,單單知情人看得懂那深情所在。

父親走後第十天,我在知乎答了一個問題,收到了有史以來最多的贊——「你見過最好的夫妻關係是什麼樣的?」

我答:

「高中的時候回一次家。

我和媽媽睡,把爸爸趕到隔壁我的小房間裡面。我的小房間有一把他年輕時彈的木吉他,弦斷了一根,自我記事起他就沒有碰過。那天晚上我和媽媽坐在床上聊天,忽然隔壁房間傳來吉他聲,媽媽眼神一下子變得溫柔,輕輕跟著爸爸彈奏的節拍哼唱了起來。這首歌我並沒有聽過,但曲調很溫柔,空氣里流淌著八九十年代的柔情蜜意。

那是屬於他們倆的愛情。

爸爸前幾天去世了,媽媽躲在房屋裡偷偷聽他唱的歌。

我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她懷我的時候,他天天帶她去散步,那時候家裡窮,沒有什麼收音機,他天生一副好嗓子,一邊散步一邊唱歌給她聽。

許多年裡,他們吵架,和好。

他們把我和姐姐撫養成人,在縣城買大房子。

結婚二三十年,他們相濡以沫。

最後留我媽媽一個人在人世間。

他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留。

可能不算最好的夫妻關係吧,因為他沒有陪她走到最後。 」

評論里很多人說看哭了。我想這也是我心裏面最好最好的愛情了。

在小鎮上的日子艱苦有時,歡樂有時,那是最完整的日子。

他們在小鎮相識、相戀、結合、生子、育人,從一無所有到創建一個家,是共同經歷過風雨的。

很多人都知道這一點。

他走後第二天,很多小鎮上的人專門到縣城裡來看望我們,還有一些他生前的舊友從外地趕回——想必他在天有靈,多少是有些慰藉的。

「多好的一個人啊」「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啊!」「這真是……這真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叔叔阿姨伯伯大媽們大多紅了眼眶,在不遠處的空地上大聲嘆惋。

我木然著臉,聽他們講述父親的生平往事。

儘管心底本能的抗拒,聽到他的事迹心臟都不自覺地抽搐,但又迫使自己去仔細聽他們的話——要從別人的口中,仔仔細細地完完整整地了解他,那些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一個從別人的視角里看到的他,一個作為街坊鄰居的他,一個作為友人的他。

一個溫和細緻、辦事周到、熱心親和的男人。

一個做事講究、禮數周全的男人。

一個相貌出眾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的男人。

一個眼神永遠發亮神采奕奕的男人。

我的父親。

一個寵愛女兒寵愛到極致的父親,一個理智、開明、細心的父親,一個很浪漫而注重儀式感的父親,一個笨拙又睿智的父親。

他給了我這世上最好的言傳身教,給了我正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他教會我如何看待世界,如何看待自身。

我和姐姐是他最好的作品。

「媽媽會堅強的」和「你已經是大人了」

我在西苑一邊吃涼皮一邊和媽媽微信聊天,她發來一句話。

「我會堅強的。」

家裡親人們走的時候,對我和姐姐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讓你媽媽吃飯啊。」

我們拚命點頭。

其實我內心清楚透亮,我一點也不擔心她不吃東西,我的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勇敢最堅強的女人。

她不斷地跟人重複:「我會堅強的。」

我知道她知道她的責任,一如我知道我的責任。

從火車站去殯儀館的路上,叔叔和哥哥說:「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到時候好好照顧你媽媽。」

腦子裡忽然閃過初中時候學的一篇課文《爸爸的花兒落了》。

我說:「好。」

我們做的都很好。只用了短短一周,就投入到正常生活中了。他如果知道,一定會說:「你們做的好。」

這是他留給我們的,對於生活、對於生命,最大的尊重。

某次和他談話,說到死亡的話題。

「寶璐,死亡並不可怕,人總要死的,但是要看這個人對社會對家庭有沒有意義,要是沒有意義,那也不會有人覺得可惜。」

「活著的要好好活著,活著多好。」

所以我們會好好活著。

爸爸和媽媽是一體的。他的意志,也是她的意志,也是我和姐姐的意志。

「每個人都要做好每個人的事情。」

這是他留給我們最重要的一句話。

所以我們會努力生活。

非常非常努力。

寫在後面

這篇文章從他離開一周後開始動筆,中途修修改改,不知道應該怎樣開頭,怎樣完整地寫他,棄了許多段落,很多話沒有寫出來。我對他的情感,大約要用這輩子的時間,慢慢地寫吧。

很多很多生活的小細節,都想要記錄整理下來,宛如把切好的蘿蔔條晒乾的過程——放在太陽下面徐徐鋪開,那些真實細節里的歲月像水分一樣緩緩蒸發,留下的是永恆的深刻的不朽的情感。

想他的時候,就掏出一段慢慢地嚼。

但在這裡,就不再贅述。

在5月20日這天完稿。

不知道怎麼來結尾,便引改知乎上某答主的一段話。

人生前十八年,這一顆稚嫩柔軟、熾熱燙手的心,得你妥善安放、小心珍藏,在清摯的風氣里收穫飽滿的愛,才能經年之後,撐住我不至於掉落,撐住我不在狂風暴雨里逃脫;才能經年之後,喚我滌盪血氣,還我一生清朗。

沒有如山之重留給我。

沒有完成,只是讓我深切感知,要飽滿、熱切、溫暖地活,方不負你似海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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