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的神秘學
《西方神秘學指津》不是一本一階神秘學著作。該書既不闡釋占星、煉金、卡巴拉及塔羅的原理,也不介紹靈修的法門或對冥契的體驗。它既不會告訴我們天使、惡魔及其他精神實體有怎樣的屬性和力量,也不會講述共濟會或玫瑰十字會中繁雜細密的等級、儀式和傳說;它既不會講述如何實施魔法詛咒敵人、療愈自身或獲取異性青睞,也不會講述神智學、人智學、長青哲學以及榮格心理學的實質性教導。簡而言之,絕大多數符合讀者對「神秘學」一詞的先天想像的東西在這本書中都不會得到實質性的介紹。該書作者哈內赫拉夫(Wouter Hanegraaff)大概會認為,他無意也無力滿足讀者的這些想像,因為他並不享有神秘學者所持的那些信念,他的任務(同時也是他向所有該書讀者提出的倡議)是對歷史與現實中被統括於「神秘學」之下的思想與實踐進行學術性的二階研究。
《西方神秘學指津》
【荷】烏特·哈內赫拉夫 著 張卜天 譯
商務印書館2018年
哈內赫拉夫本人並非「神秘學」(在他看來,這個意義晦澀且不可避免地承載著歷史負擔的詞最好被理解為「被拒斥的知識」,這裡暫不展開討論有關這個概念及其意義界定的問題)中任何一個領域或任何一股思潮的實踐者或追隨者,而是一個現代學術領域的開拓者,一種新的研究視角與方法的倡導者。具體地說,哈內赫拉夫立場堅定地主張以歷史主義的方式考察西方神秘學,從而與他更具宗教主義色彩的先驅劃清了界限。限於其簡短的篇幅,《指津》並不能承載過多事實性的記錄或對各個主題進行詳盡探討,它最大的意義實際上在於提供了一份歷史主義研究進路的宣言和綱要。
從宗教主義到歷史主義的這種視角變遷可能會引起某些神秘學修習者或愛好者的失望、迷惑與不滿,然而從學術研究的眼光看來,這樣的發展不僅深有必要,而且不乏先例。《指津》一書被收於「科學史譯從」中,其實已經在雙重意義上表明了神秘學學術研究與科學史的關係:一方面,如譯者所說,「神秘學傳統……與科學技術傳統有著密切的關係。不了解神秘學傳統,我們對西方科學、技術、宗教、文學、藝術等的理解就無法真正深入」;另一方面,神秘學研究中歷史主義進路的興起與科學史研究的相關編史學變革也極為相似。20世紀中葉之前,科學史的專業研究與神秘學的狀況類似:它尚未成為體制化的專業學術領域,其作品往往出於愛好歷史的科學家之手。儘管這些作者對其所處理的專業領域擁有毋庸置疑的知識,但一方面這些著作把科學看作自在發展的獨立之物,從而很難超出科學本身而顧及更為廣闊的相關思想環境;另一方面實證主義和輝格式的歷史觀也使科學史著作很難深入和平等地對待真正處於歷史之中的自然知識。如果沒有柯瓦雷與庫恩的深刻影響及科學知識社會學等思潮的衝擊,現代科學史研究的興盛和多元幾乎是不可能的。只有真正去了解和研究科學史,才會認識到科學本身擁有一種歷史,這不僅意味著科學的內容與形式依賴於時間與空間的變化,依賴於語言、民族、政治、宗教的影響;而且也意味著科學本身處於與不同行動者和不同社會角色的關係之中,而不只存在於科學家的頭腦、書本和實驗室里。科學史教導我們,並非所有人都需要像科學家看待自己的專業領域一樣去看待科學,且並非只有科學家才能告訴我們科學的全貌。
與此類似,神秘學並非只有「神秘學家」才能研究和闡釋的對象,正如在對科學的考察與理解中,並非只有科學家擁有唯一的發言權。如果某人希望為科學史研究作出貢獻,他誠然應努力去理解和掌握所研究的科學領域中的必要知識,但他完全不必先成為一名科學家,然後才有資格書寫科學史:同理,研究者不必像宗教主義者所堅持的那樣,首先必須「進入」神秘學之中,然後從神秘學本身的視角來敘述與思考。對神秘學感興趣者,或者希望自身擁有強大的魔法力量、對真理的透徹領悟、感應神通的境界、占卜和煉金的能力;或者希望知道這種被統稱為「神秘學」的思想與實踐究竟基於何種理論假設,遵循何種思維方式,如何在歷史中生長、發展和變化,以及如何與更大的社會背景進行互動。無論哪種人,都無可避免地需要分清神秘學人物、文獻及實踐中的真與假,分清傳說與事實,大師與騙子,精華與渣滓。如果沒有對相關文獻的深入了解和探究,沒有放下偏見與執念去進行同情式的理解,那麼無論修行還是研究都只能是白費力氣,為本來已經籠罩於那些觀念之上的蛛網與灰塵又蒙上一層濃霧。哈內赫拉夫在《指津》中已經不止一次說明,對神秘學進行歷史性研究不僅有助於澄清其中的混亂,而且也有助於在神秘學和其它學科或思想之間建立有意義的歷史聯繫。
必須承認,沒有一階的實踐者,二階或學術性的研究就無從談起;但一階人物不關注的事情可能對於二階研究者至關重要。因此,歷史主義的研究方法對作為一門學科的神秘學研究來說,必須得到捍衛,儘管這並不意味著將整個神秘學「祛魅」或「除魔」,或取消一階神秘學修習者的合理地位。被稱為「神秘學」的種種現象的存在是一個事實,這不是說神秘學的理論或修行受到了或者能夠受到某種「科學理論」的解釋,而是說作為一種與哲學、宗教、藝術、文學、科學以及民俗等相關的社會實在,神秘學無法被簡單地標籤化為「非理性」和「荒謬」的「認識方式」。由此,甚至「為什麼神秘學竟可能存在和發展」也成為了一個有效而基礎的問題,這個問題的意義並不在於摧毀神秘學的存在根基,而在於催人思考那些他們認為不需要反思的事情:為什麼歷經千年的歷史,神秘學思想仍然從未遠離人對世界的感知和想像,儘管它在現代背負了無數的(其中一些是合理的)鄙夷與罵名。在這一問題上,歷史主義與宗教主義的觀點都可以給予我們啟示,然而無論何種研究都要求我們認真嚴肅地看待被稱為「神秘學」的思想領域,而不是像20世紀初的科學史家對待鍊金術和占星術那樣,將其視為「精神錯亂」而鄙棄一旁。
正如哈內赫拉夫所指出的,對於偏愛宗教主義的人來說,歷史主義最嚴重和深刻的威脅或謬誤可能在於其中潛在的虛無主義傾向:對於已經失去了宗教而又無法在自然科學中獲取精神滿足的人來說,神秘學大概是精神真理的最後一塊陣地了。這裡無法展開討論人的生存意義與永恆真理是否可由「神秘學」來滿足這一根本性問題。就《指津》所希望達到的目的而言,作者本人的辯護已經足夠(152-153頁):
總之,批判性的編史學所蘊含的相對主義和潛在的虛無主義非常現實,我們很容易帶著對它們的情緒性抵抗去理解或同情。但尊重證據和論據的力量——或者說尊重明顯的真理——是學術的必要條件,無論是否喜歡它所引出的結論,都必須照此行事。此外,如果歷史性是有代價的,那麼否認它也要付出代價。批判性的編史學和文獻學研究不僅是破壞的工具,而且也是從既定權力和盲目權威中解放出來的強大力量:我們擺脫神學教條和教會控制的自由在很大程度上便得益於此。此外,只有面對西方神秘學中變化和創新的證據,我們才能開始意識到其代表人物的創造力和獨創性。無論認為他們受到了真正的啟發還是欺騙(或兩者兼有),他們至少——有時要付出從受人嘲笑到死亡的巨大個人代價——敢於獨立思考,走自己的路。
哈內赫拉夫這本書出版於2013年,其中「資料來源」一章所收錄的文獻可以說已經基本涵蓋了神秘學研究諸領域的主流學術著作。儘管如此,仍有必要作一些小小的補充:法國Albin Michel及Dervy出版社的Cahiers de l"Hermétisme叢書由Antoine Faivre主持指導,涵蓋了神秘學史中許多基本的人物和主題;德國frommann-holzboog出版社的Clavis Pansophiae叢書不僅包括研究性著作和翻譯,也包括對Robert Fludd及Heinrich Khunrath等著名人物著作的影印版;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出版社的SUNY series in Western Esoteric Traditions叢書中包括了許多重要的研究;牛津大學出版社的Oxford Studies in Western Esotericism叢書儘管尚未形成規模,但也證明這一研究領域日漸得到學術界的認可與重視。在期刊方面,應當加上西班牙的MHNH: revista internacional de investigación sobre magia y astrología antiguas與英國的Correspondence。《指津》提到了賓州大學出版社的Magic in History這一套重要叢書,其負責機構Societas Magica的網站中有許多有用的信息,包括一些國外魔法史課程的大綱。最後,2016年出版的The Cambridge Handbook of Western Mysticism and Esotericism是一部兼顧歷史與思想主題的指南性著作,代表了國際學者在這一領域的最新見解。


TAG:西方神秘學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