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每具屍體都是生死之交」

新世相X研究所的第28期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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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身邊很多朋友迷戀上了石原里美出演的一部法醫日劇——《Unnatural》（非自然死亡）。

劇里，女主角三澄美琴，一個被媽媽操心找對象的普通女孩，卻總能冷靜地面對各種屍體。

這個角色的迷人之處不僅在於她的職業之光，還有那种放下屍體，轉身就「去吃肉」的洒脫。在追劇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感嘆：活著真好。

我想，對於生死，我們總是充滿恐懼，又充滿好奇。

所以當一個年輕女孩的職業是每天面對死亡，就成了一件很殘忍、又很酷的事。

我很想知道，現實中是否真有三澄美琴這樣的女孩。於是，我們這次，找到了一位中國的女法醫小櫻花。

她今年27歲，是這個行業里極為少數的女性。

讓我們來聽聽，現實版三澄美琴的故事。

被十元坑了！

我入這行，可以說完全是因為石原里美。

高考前，我看了部日劇《Voice》(亡者之聲)，是石原里美主演的法醫題材劇。然後大學志願就報了法醫專業，幻想著以後提著手提箱出現場，太帥了。

8年過去，她又主演了一部法醫劇《Unnatural》。每次看到有人說，感覺三澄美琴那樣的法醫又酷又美……我只想說，這個女人坑得我好苦。

我過上了經常提著手提箱去現場的生活。可是，一般人都不知道，這個手提箱有多沉。

一個20多歲的姑娘，提著它翻山越嶺，然後和民警一起打撈、搬運屍體，其實真的很累、很狼狽。尤其是那些落水的，被泡過的屍體，特別沉，我們業內叫「水漂」。

所以這個行業歧視女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體力要求這一關，就刷掉了大多數女生。

劇中的棉線手套

不過在工作環境上，《Unnatural》對法醫的還原度還是不錯的。劇里十元在解剖的時候戴著棉線手套，就讓我很有親切感。

我平時也戴棉手套，它的好處是能防止被手術刀和骨緣劃傷，還能防滑。對於解凍不完全的屍體，戴著它能防凍，摳器官也更快。

從實習到現在，4年時間裡，我已經記不清看過多少屍體了。朋友們都叫我「太平間小公主」。

屍體不會說謊

說出來可能沒人相信，我其實膽子很小，很慫。成年後，我只看過一部鬼片，還是快進著看的。

但我的確，天生不太怕死人。

也不是所有法醫都需要處理屍體。

也有法醫物證，是做DNA鑒定的；法醫臨床是做傷殘鑒定的；法醫毒理是做篩查毒物，化學分析的；法醫精神病學，是做精神鑒定的。只有法醫病理的工作是解剖屍體。

所以，我可能還挺適合這份工作的。

有句俗話說，死人是沒法說話的，但到了這行，屍體就變成了最可靠的信息源。每一道痕迹，每一處淤青，甚至屍體腐化的程度、白骨化的時間……都是死因的證據。

那些腹部脂肪薄、長了褥瘡的老人，生前可能營養不良，與兒女關係不好。那些面容平靜、突然猝死的，我會在心裡感嘆，也是一種福氣。

每接到一個案子，給屍體做檢查的過程中就好像在跟死者對話一樣。而屍體，是不會說謊的。

我們曾經接過一個報案，丈夫說妻子喝農藥自殺了。我們趕到現場的時候，全家人都非常悲痛，給屍體穿好了衣服，放進棺材，周圍也都打掃乾淨了。

那個地方的鄉下規矩是，人死以後生前的東西都要扔掉燒掉。可以說，原始現場已經被破壞了，我們只能找到一個農藥瓶。

然後我們對死者進行了屍表檢驗，死者的口鼻部有很濃的農藥味，農藥瓶口也的確檢出了死者的DNA，乍一看的確是服毒自殺，甚至連死者親屬也深信不疑。

但同時我們發現有窒息現象，後來還發現死者的鼻部有大量農藥流出。一般如果是自己喝進去，即使嗆出來，也不會在鼻部流出那麼多。很明顯，這是死者在昏迷的狀態下，有人給她灌了大量農藥。

經過審訊，死者丈夫招供是他下的手，再偽裝成妻子服毒自殺的樣子。

剛工作那會兒，我還很容易被嚎啕大哭的家屬感染，看著別人哭得慘我也會忍不住想掉淚。但這行做久了，越發覺得眼淚有時候不能信，有太多人話里真假摻雜。百分之百的謊言並不多，但多得是誇張、修飾、掩蓋。

面對死人，有時候可能比面對活人要更容易。

我聽做DNA鑒定的朋友說，親子鑒定簡直是綠帽批發市場，成天接觸的都是胡思亂想的男人，做賊心虛的女人。活人有時候是沒有下限的。

我們都會死，所以請好好活

我看過各種各樣的屍體，從嬰兒到老人，因為各種原因死亡。我時常覺得，死亡真的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雖然我不害怕屍體，但經常看到屍體，聯想到他們生前的故事，還是會產生各種情緒。

比如每次看到棄嬰，我在現場都會忍不住罵髒話。垃圾桶里，糞坑裡，河裡的，我都遇到過。最慘的一次是在山上，那個孩子的臉已經被野獸咬沒了。

每次我上司說，女孩子不要爆粗口。然後，轉頭他也開始罵。

我們對棄嬰的解剖都會很溫柔。以前有個同事總會一邊解剖一邊念叨：小乖乖太可憐了，叔叔會輕一點。

遇到年輕人的屍體，我也會特別難受。

去年我們接了一個交通事故的案子，是個26歲的貴州姑娘，準備結婚的時候出了車禍。開車的是未婚夫的親戚，開車違規車翻了，司機和未婚夫都活了下來。姑娘死了。

我們去貴州那邊做屍表檢驗，後來他們私了了，男方賠了16萬。

女孩的家人都是地道的農民。女孩死後，醫院的人跟他們談，他們同意將女孩的所有器官都捐獻出來。

這讓我很詫異，一般農村人都特別在意全屍，但是他們說，孩子還年輕，能給別人用也是好的。

這個案子之後，我難受了很久。

一個26歲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新生活就要開始了，卻戛然而止。而這麼一條命只值16萬。

在法律面前，生命的確被標了價格。

如果在大城市發生交通事故，對方全責，一條人命的賠償金大概是一百多萬。

所以，我去自殺現場的時候，經常會很生氣。很想揪著那些死者的領子問他們，你為什麼要放棄啊！求求你，再拼一拼！

我知道他們都有各種各樣被逼到絕路的故事，但大多數情況，其實都是能解決的，不是毫無餘地。

知道為何死，才知道如何活

這個職業，負能量確實很多。所以我們這行不是煙鬼就是酒鬼。

不過話說回來，哪個行業沒有負能量，沒有煙鬼酒鬼呢？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我的業餘生活、解壓方式，跟普通上班族差不多，下班後就是宅在家裡打遊戲、追愛豆。

我們也會活的越來越心大、洒脫。

現在看到碎掉的屍體根本不會影響吃飯胃口。我有個同事上次值班，準備去吃夜宵的時候出了個火災現場。一股焦香，聞得更餓了，回來就去吃燒烤了。

我聽說過更誇張的是，有個前輩，中午解剖到一半去吃飯，最愛沒處理乾淨的肥腸面。

有位前輩跟我說過，干我們這行的，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我們替他們看。越是見多了死亡，越覺得生命本身就是奇蹟。越是不怕死，越要好好活。

比起情緒負能量，我們更大的壓力，是收入太低。公安系統的法醫大概年收入10-20萬。鑒定所的鑒定人助理，年收入5-8萬。本科畢業五年，研究生畢業三年，拿到鑒定人資格以後是10-15萬。

我們就特別羨慕殯儀館化妝師。有個農民工跳樓死了，面目全非，家屬花了14萬讓化妝師給他做了頭部整形復原。農民工家裡其實也沒什麼錢，但這錢，家人就願意出。

而做一次屍檢只要1萬不到，大家還是不願意做。

《Unnatural》開頭提到了日本屍檢率低這個問題，其實這也是國際難題。國內的屍檢率尤其低，一是因為中國人對留全屍的傳統執念，二是臨床醫生在病人後也不願意做屍檢，不想給自己惹事。

除了刑事案件，一般只有牽扯到賠償的時候，死者家屬才有動力做屍檢。

前段時間，我遇到過一個醫生主動送檢的案子，這是工作好幾年來的第一次。

那位女士是個高齡產婦，臨檢時才發現胎兒發育不良，剖腹產生下來送到新生兒科的時候，孩子全身水腫。新生兒科的醫生很困惑，找不到原因，後來孩子臟器衰竭死了。

家屬沒有鬧，也沒想著做屍檢，但那位醫生非常有責任心，他勸家屬，如果要是想再生一胎，就得搞清楚這個孩子到底為什麼夭折。

後來家屬同意送到我們這兒屍檢。我們下的判斷是胎兒先天性水腫。但是先天性水腫一般都有很多原因，查了很多方面都毫無所獲。碰巧醫生留下了一節臍帶，我們從那兒找到了原因，是臍靜脈狹窄。

結果一出來，我們忍不住在鑒定室跳了起來。

那種興奮的感覺在我心裡記了很久，一下子就覺得自己的工作對活著的人特別有意義。只有知道死的原因，我們才能更好地接受現實，應對未來。

出現場的法醫

現在經常看刑偵劇的年輕人，說起法醫，都覺得是很酷的職業。但實際上，大多數人是不接受屍體被解剖的。死者的親屬一般都很難接受親人的遺體被陌生人脫光衣服，從頭髮絲到腳趾頭，里里外外檢查一遍。

我遇到過很多次拒絕我們檢查屍體的，阻撓我們進入現場的，對我們進行攻擊謾罵的。家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沒辦法，這是現場偵查必要的一部分，也是找到死因的唯一手段。

這個世界上總要有人來做這件事的。

Ending

採訪結束後，我問小櫻花，如果有下輩子，你還想做法醫嗎？

她說：「下輩子，我想給別人生孩子。別誤會，我指的是婦產科醫生。」

「這輩子看死，下輩子看生。」

告訴所長，哪一刻，你覺得活著真好？

策劃：X 所長

研究員：Yi、EMMA

製圖：大揚揚

（本文版權屬於新世相X研究所，未經允許，嚴禁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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