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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言不朽」和春秋大夫階層的文化自覺(下)

言辭或文辭在春秋政治活動中十分重要,鄭國子產的故事可為典型。鄭「國小而逼,族大寵多」(《左傳·襄公三十年》),可謂內憂外患,子產作丘賦、鑄刑書、不毀鄉校,並且以個人的才華贏得其他諸侯國的敬重,為鄭國爭得較為寬鬆的環境。在這個過程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子產的言辭。《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載:「子產乃問四國之為於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又《論語·憲問》載孔子云:「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由此可見子產高度重視並十分擅長言辭。當鄭人聚集鄉校以議論執政的時候,他不毀鄉校,而且要「聞而葯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這其中就有容忍、鼓勵言辭的意思。孔子論子產云:「《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左傳·襄二十五年》)從子產的例子可以看到,大夫階層已經主動學習史官的言辭才能,並逐漸取代了他們在政治活動中的地位。

此一階段,出現了「辭順」或「有辭」這類概念。宣公十二年,晉楚邲之戰,晉將鮑癸評論楚將「其左善射,其右有辭,君子也」。文公十四年,晉趙盾以諸侯之師八百乘納捷菑於邾,邾人辭曰:「齊出玃且長。」宣子曰:「辭順,而弗從,不祥。」乃還。襄公二十五年,面對晉人責問鄭國為何攻陳,子產侃侃而辯,趙文子曰:「其辭順,犯順,不祥。」襄公三十一年,子產壞晉館垣,並嚴辭責晉,使晉信服。叔向評論雲「子產有辭,諸侯賴之」。在「辭順」或「有辭」的評價中,對言辭有著神秘的、過度的推崇,這是言辭能力從巫史階層轉移到大夫階層初期所形成的特殊狀況。對於史官來說,「辭」是一種職業性的技能,而對於剛崛起的大夫階層,「辭」既是一種值得學習的技能,也是一個值得膜拜的傳統。《詩經·風·定之方中》毛傳有所謂「大夫九能」之說:「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為九德,可以為大夫。」這裡所描述的可能是個理想狀態,但至少可以說明,在此後的發展中,言辭已經成為卿大夫階層最為重要的修養。

從「稱伐」到「立言」,顯示了大夫階層社會理想的轉變,這在《左傳》中只間隔五年的時間,它反映了社會文化的急劇變革。「大夫稱伐」所追求的乃是將個體價值融入到宗族「世祿」的鏈條中,通過永保「世祿」來實現自己生命的「不朽」;而「立言不朽」則有著根本的不同,「是直以人文成就於人類歷史中的價值,代替宗教中永生之要求」,是將個體價值納入到社會和歷史中,從而超越了宗法文化的範疇。

「三不朽」表達了三個階層的不同價值追求:天子立德,諸侯立功,大夫立言,同時,也可以將其看做是三個前後相繼的歷史階段的最高價值標準,它們顯示了社會主流話語權力的傳遞過程。

西周前期,通過長達百年的禮樂文化建構,形成了從后稷「農德」到文王、武王的「文昭」、「武烈」等為代表的「王德」譜系。後嗣諸王無不以「嗣守文武大訓」(《尚書·顧命》)、「揚文、武之烈,揚成、康、昭主之烈」(《清華簡一·祭公之顧命》)自勉,希望能效法先祖聖王,以「德」維繫天命,澤及萬世。對於天子而言,「立德不朽」的追求是其主體意識的體現:它既是為了保證天子「永言配命」(《詩經·大雅·文王》)的政治地位,也是為了展示其垂範天下的意識形態權威。西周后期及春秋時代,王室衰微,四方爭霸,諸侯成為政治舞台上的主角,霸主打著「勤而撫之,以役王命」(《左傳·成公二年》)的旗號,以「繼文(晉文公)之業而信宣於諸侯」(《左傳·僖公二十五年》),甚至「求王者之功」(《國語·晉語六》)為理想,諸侯的「立功」中雖然也包含著「尊王攘夷」,但它越來越成為一個幌子,而成就霸業、號令天下,則成為一個時代的最高價值。「立功」這一觀念,顯示了諸侯期望在既往的宗法秩序之外,通過嶄新的目標,站在價值至高點上,來實現並展示自己的主體意識。

春秋中後期,公權再次下移,大夫集團取代諸侯和及公室,成為政治主導力量。叔孫豹提出「立言不朽」的襄公二十四年,正處在大夫階層政治活動高峰期的後段、而低潮期尚未到來之時。大夫階層正是通過「立言」建立起自己的價值觀,並以此來取代「立德」和「立功」,彰示本階層的社會地位。

那麼,什麼樣的言辭才能算是「立言」呢?它首先必須是能夠表現新的思想和觀念,具有思想和教育的價值,如學者所說:「春秋時代只有那些富有教化意義,對時人以及後世子孫為政修德等各方面有普遍的指導價值的言論,才能長久流傳,才能算是『立言』。」如隱公三年,衛大夫石碏針對公子州吁「有寵而好兵」發表議論云:

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左傳·隱公三年》)這一段話闡釋了新的「教子之道」和六順、六逆的倫理規範,它顯示了大夫階層試圖對諸侯和公族進行制約,並期望用新的倫理觀念逐漸代替舊的宗法觀念,這是一個典型的「立言」。

《左傳》中所記載的「立言」,涉及到社會文化、政治、制度、倫理的各個方面,全方位展現了新的社會思想,這些「立言」承擔著社會變遷中新的意識形態建設、為新社會立法的歷史重任。它顯示,大夫階層已從狹隘的家族榮辱觀中脫身而出,通過「立言」,成為垂範社會的「君子」,成為新時代的文化英雄。《左傳》中「立言」載錄非常多,而《國語》基本上就是從西周到春秋時期「立言」的彙編。春秋時期迎來了一個「立言」的高潮。

「立言」作為一個階層地位的標誌,必然具有某些形式上的規定性。《左傳·昭公八年》載叔向評論師曠云:「子野之言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徵,故怨遠於其身。」這句話說出了「立言」的標準:「信」和「有徵」。所謂「信」,也就是《易傳·乾·文言》所謂「修辭立其誠」,「誠」和「信」指的都是「中正之心」、「敬畏之情」,能使人信服。它暗示了「立言」和早期神聖話語傳統的聯繫。這種聯繫在形式上又表現為「有徵」,就是有所徵引。上引石碏所謂「臣聞」云云,就是一個徵引。更為典型的「有徵」是引《詩》、《書》、《易》等傳統文獻,其次是史事和禮儀制度,如襄公十四年師曠論「衛人出其君」云:「若困民之主,匱神乏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弗去何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為之貳,使師保之……故《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於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其中就徵引《書》以佐證自己限制君權的觀點。前代典籍、史事、禮儀制度等此前都為巫史所職掌,是巫史傳統有機構成部分。「徵引」使得大夫「立言」和一個悠久的文化傳統關聯起來,從而具有了某種神聖合法性。

「有辭」和「立言」兩者是有所區別的。「有辭」指的是熟悉巫史「經典」或其表述方式,並能自覺應用於當下的判斷之中;而「立言」追求的則是使個體的「言」加入到「經典」的隊伍中去,獲得與「經典」同等的價值,為社會立法。如《左傳·文公十八年》所載:

季文子使大史克對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禮,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隊。曰:『見有禮於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養父母也;見無禮於其君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先君周公制《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命》曰:『毀則為賊,掩賊為藏,竊賄為盜,盜器為奸。主藏之名,賴奸之用,為大凶德,有常,無赦,在九刑不忘。』」這段話將臧文仲之言和《周禮》、《誓命》之言相提並論,不僅意味著臧文仲「立言」的最終完成,同時還暗示臧文仲之言與前代「經典」前後相續,地位相當。這就是所謂「立言不朽」。因此,「大夫立言」這個觀念,一方面認可「大夫稱伐」中所包含的天子、諸侯、大夫政治身份的差異,互不取代;另一方面,又可以通過各領風騷的方式,使得「立言」取代「立德」、「立功」,成為時代的主流和最高價值,並獲得與「聖賢」同等的文化地位。它體現了大夫階層對話語權力的追求和主體意識的覺醒。

上述現象說明,隨著諸侯權柄漸漸旁落到強宗大族之手,價值取向也從諸侯「立功」轉向大夫「立言」。到春秋晚期,隨著士階層取代大夫階層成為政治和文化舞台上的主角,「立言」的接力棒也從卿大夫為主體的「君子」手裡傳遞到士人手裡。如果說後世以諸子百家為代表的士人階層是以「文化知識和智慧」為資本、以「自我神聖化」為策略,「以『立法者』的姿態出現在彼時的文化領域。那麼,他們「立法」的追求、資本乃至策略,其源頭都可以追溯到春秋大夫「立言不朽」的觀念和行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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