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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熟悉的那個莫言又回來了

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作家莫言幾年間沒有推出新作。自去年開始,莫言陸續在《收穫》《人民文學》《十月》《花城》等重要文學刊物發表了多篇小說、詩歌和戲曲劇本,格外引人關注。近日,由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主辦的「高密東北鄉的歸去來辭:莫言新作研討會」在北京舉行,與會學者、作家圍繞莫言近期發表的新作展開熱烈討論。

李敬澤:我們所熟悉的那個莫言又回來了

看了莫言最近的這批新作,我的一個強烈感覺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莫言又回來了,帶著他的力量,帶著他那樣一種悍然不顧,非常強勁的力量又回來了。過去五年,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這對任何一個作家來說可能都構成了某種壓力,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老莫是能夠超越這些壓力的。一個站在高密東北鄉的人,一個屬於高密東北鄉的人,我想他確實,既可以飛在雲端里,但從根本上他也可以如同草芥,屬於這個草芥的世界,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這些作品,我先看的是小說,有幾篇我特別喜歡,看《左鐮》時就感覺到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老莫最為旺盛時候的那種狀態,在《左鐮》里依然是那麼飽滿,依然是那麼有力量。但是特別有意思的是《天下太平》,如果像《左鐮》這樣的小說是老莫最拿手的,是他處理當行本色寫作的話,在《天下太平》中我們也看到老莫在處理當下這個複雜的經驗的時候他的眼光、他的能力。看完《天下太平》我還是很佩服的,渾然一體,這裡面有鄉村政治,也可以說這裡面有新農村建設,這裡有生態問題,這裡有鄉村的經濟發展問題,這裡也有過去鄉村歷史的回聲等等這麼多的東西,但是放在一起,在老莫這裡幾乎都不留什麼痕迹,它不是一堆異質的東西拼在一起,在老莫這裡完全能夠融合在這樣一個童年視角。

一隻麻雀逮住知了,知了中間又掉了,知了太大,知了跑了,麻雀沒有逮住,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人,或者我們小時候老玩麻雀,麻雀氣性很大,一個很小的細節,本來已經到嘴的食物結果丟了,這個麻雀很生氣,過了一會兒再一看麻雀已經氣死了,這就是氣性很大的麻雀。其實你再想一想,整個小說里幾乎所有人都是那個麻雀。烏龜也是到手的食物被拿走了,那兩個漁夫也是這樣,養豬場的老闆是這樣,乃至於村裡新的強人也是正在抓知了的麻雀。也就是說在這個鄉村的巨大變革中,在鄉村巨大變革的複雜經驗中,老莫依然能夠做到或者依然能夠有力量把這樣巨大的變革、複雜的經驗與那個鄉村裡默然運行的恆常的天道性那種東西放在一起、揉在一起,最後這個題目叫《天下太平》,確實是這樣,很有意思,天下就是這麼太平的,或者說這就是那個太平的天下。

所以這樣一個小小的短篇里,我真是覺得寫得鳶飛魚躍,寫人、寫社會、寫時代如同寫一個鳶飛魚躍的大自然,非常棒。在這樣一個作品中,像《天下太平》《左鐮》這樣的作品我們都能看到歸來的莫言所具有的那種,不僅依然保有強勁的力量,而且依然保有對這個時代複雜經驗的直接和敏銳的把握。

莫言還寫了那麼多戲曲,我看了也有意思,當然戲曲本子最好還是看戲,有時候看本子不如看戲。我們在戲曲裡邊所看到的是什麼呢?所看到的確實是一個和小說完全不同的藝術邏輯,有的時候日常的邏輯,或者說邏輯之所以成為邏輯的那種東西,在戲曲中是失效的,戲曲有時候是不講理的,是很霸道的。但是正是這樣的極不講理,所呈現的是如此鮮明、強烈、刺激,但是荒誕到不容你質疑的這樣一種情境,而且它要依靠唱,依靠聲音,依靠言詞和聲音。

所以戲曲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我覺得是特別有意思的問題,在我們的文化中,在我們的藝術中,民間傳統中,聲音所具有的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超越那個日常的邏輯。從這個意義上說,老莫寫戲曲的時候,我覺得他當然不是要做一個戲曲家,我相信他也沒有這樣的雄心,但是當這樣一個小說家、這樣一個作家懷著如此大的興趣致力於寫戲曲的時候,他是看到了戲曲所蘊含的我們民族美學精神中,或者說我們這個民間大地中的美學精神中,大家非常熟悉但是很難進入我們的美學視野的某些根本特質。

格非:莫言的戲曲書寫方式 找到了一種新的語言

差不多半年前莫言在清華的時候,有一次我跟他吃飯,他突然跟我說你那個《望春風》裡面有一段寫一個人鼻子流血,他在一個鼻孔里塞上紙,然後抽煙。莫言問我,你寫到這個東西的時候,為什麼沒寫他的煙從一個鼻孔里冒出來?當時我想了半天,確實如此,我忽略一個細節,當一個人的鼻孔里塞著草紙的時候,煙只能從另外一個鼻孔冒出來。

我在讀莫言這些短篇小說的時候非常強烈地感覺到他在細節方面的功夫,不管是《故鄉人事》還是《左鐮》還是《天下太平》《等待摩西》,有大量涉及細節的部分,他在寫《天下太平》的時候,我看到一老一少父子倆捕魚時,突然覺得這個人就是我父親,因為我父親就是干這個活兒的人,不光是我們生產隊,我們整個村莊裡面,所有魚都他一個人捕,甚至鄰村有時候辦什麼大事也會請我父親去捕魚。我很小的時候跟著他,那個時候捕魚如果捕到鯽魚和野魚可以拿回家,白鰱要給別人,鯽魚是別人不要的,所以我在莫言小說裡面讀到大概兩到三段詳細描寫整個漁網怎麼撒向水面,在水裡怎麼托,為什麼要托,漁網四周有鉛砣,這個過程寫得特別準確,我不知道莫言有沒有干過那個活兒,但是整個過程裡面每個小的節點都特別出色,這讓我覺得非常佩服,這些地方都是見功力的。

莫言的近作當中有一些新的變化,我覺得他是在試圖做一個「整合」,他有鄉村記憶,有童年視角的鄉村的蒙矇矓矓又帶有強烈民間傳說色彩的記憶,當然也有他五六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在鄉村生活的記憶,這個記憶到了改革開放以後,到了城市化進程之後,很多新的要素進入,比如手機,比如網紅這樣的概念,到了今天這個時代怎麼來描述鄉村?這一點特別了不起,他有一個非常宏闊的視野,莫言現在完全有資格,在某一個很小的領域裡面去生根,去寫一些想寫的某些東西,但是莫言沒有這麼做,他在整合歷史記憶的過程里,做這樣的努力。

這樣的東西同樣體現在他的劇作中,讓我覺得最震撼的是他的《錦衣》這個劇本。莫言沒有說為哪個劇種來寫,我覺得恐怕不是為京劇寫的,雖然前面有京胡,但是前面出現了合唱隊,京戲裡面沒有合唱。我也是老戲迷,從「文革」的樣板戲之後,基本新編類似題材的劇我都看不下去,因為對於整個戲曲的書寫沒有找到一個好的語言方式,很難有一個新編劇讓我覺得非常信服。但是莫言《錦衣》這個作品,我在讀的時候感覺到裡面人物的旁白也好,對白也好,唱詞也好,設計很精彩,語言非常通俗化,非常簡潔,還押韻,像打油詩一樣。這裡面也包含著中國傳統的戲曲對中國章回體的影響極大,這當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通過人物的對白、獨白、人物的話語來塑造人物性格和人物心理,這個是中國章回體小說和中國民間戲曲裡面相通的部分,在莫言的作品裡面這一點反映得特別突出。人物心理的變化,微妙的變化,當然他用的這些方法恰到好處,當年王元化先生歸納中國戲曲的三大特點,所謂的程式化、象徵性、寫意性,當然這裡面也有非常多的誇張。

可以跟莫言商榷的一些意見是,這個戲裡面既然用了合唱隊,說明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京劇,京劇要麼自報家門,要麼也是通過人物的唱腔交代自己的身份、歷史事件,一般都是這種方式。但是越劇裡面保留了合唱隊,比如《梁山伯與祝英台》上來幾句唱是「上虞縣祝家莊有一個祝英台」,它是來幫助交代人物,要不然一開始祝英台站在窗口看到南來北往的人都往杭州跑,觀眾看不懂。越劇《紅樓夢》剛開頭說,「乳燕離卻舊時窠,幼女投奔外祖母,記住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上來就把一個事件從哪裡開始講告訴觀眾,這是越劇裡面的處理。當然越劇裡面還有更多合唱的部分出現在劇中,有很多不好交代的人物複雜心理,合唱隊配合。但是莫言合唱的部分僅僅出現在開頭和結尾,我很希望他將來寫戲的時候充分運用合唱的形式。尼采評價瓦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希臘戲劇裡面的合唱隊特別重要,有時候是上帝在說話,有時候是作為一個作者沒有辦法來描述的部分,全部由合唱隊取代,合唱隊表達人在描述一個事件當中最深邃的部分。所以我看到莫言作品裡面出現合唱特別高興,我不知道山東戲曲裡面是不是有這樣的東西。

第二個想法是,傳統戲曲裡面大段的抒情性片段,無非兩個功能,一個功能可能是感懷,比如,「一事無成兩鬢斑,嘆光陰一去不回還。日月輪流催曉箭,看青山綠水在面前。」這是傳統敘事,勾畫感懷的部分。當然還有寫景,寫景的部分現代戲曲完全採取這樣一種形式,比如汪曾褀先生說京劇是很俗的東西,你看它前三句意境非常壯闊,風景非常美,到第四句就不對了,第五句就開始進行敘事。所以我讀莫言的作品,比如人物心理的很多部分,包括對周邊環境的部分,完全可以通過唱詞部分來再做一些設計,使得整個劇作更豐富一些。

余華:他走了一條反精英文學之路 又坐穩了精英文學的江山

今天大家都在這兒談莫言的新作,我腦子裡面在想別的。莫言大概從1985年出名走上文壇,在我看來他的文學之路就是一條反精英文學之路,又坐穩了精英文學的江山。回顧一下我跟莫言在一起的時候,我所了解的莫言,他有三個時期是爭議最大的。第一個是《歡樂》時期,第二個是《豐乳肥臀》,第三個就是現在。在我們這個屋子裡面都是讚揚之聲,但是出了這個屋子以後未必,因為我進這個屋子之前聽到批評的聲音比讚揚的聲音多得多,為什麼?很簡單,他們很失望的是莫言又不精英了,剛剛他們認為莫言變成一個精英文學,結果又來了。這次更離譜,連詩歌都上門了,戲曲都上門了,好多人很氣憤。我心想關你們屁事。當年我和莫言在一個房間裡面的時候,有一個評論家寫評論,批評莫言一個長篇小說,說不到50天寫完了。我說這關你什麼事情?用5天寫完跟你有什麼關係?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哪部不是在兩個月之內寫完的,《罪與罰》40天,《卡拉馬佐夫兄弟》可能寫得長一點。所以拿作家寫作方式來批評這部作品,這本身就是很可笑的。當然我寫得很慢,我當年很羨慕莫言,我是長痛,你是短痛,長痛不如短痛,他經常背包說我回高密去了,不到兩個月回來,一部厚厚的長篇小說。

先說《歡樂》,我是1990年認識莫言以後我們住在一個宿舍以後開始讀的,當時《歡樂》在文學界基本是一片否定之聲,主要是跳蚤在母親的陰道裡面爬的那個段落,我當時讀的時候感覺這個小說寫得很好,為什麼他們那麼批評?1994年的時候我重讀了這部小說,我讀到這個段落的時候,我感動落淚,我想你們如果有興趣的話再重新讀一下。我還寫了一篇文章叫《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就是寫莫言《歡樂》的。寫完以後受莫言牽連,老被退稿,先寄給一個很好的雜誌,我也不說那個雜誌的名字,他們也沒有直接退給我,退給了李陀,後來李陀給我打電話說他們怕你不高興稿子退到了我這兒。我說為什麼退稿?他說莫言寫了那麼噁心的一段,你還說讀了感動落淚,說你瞎寫。我說起碼莫言在寫的時候他也落淚了,因為他告訴我他寫這一段的時候也掉眼淚,起碼有兩個人是掉眼淚的,不應該說我是瞎寫。那個稿子後來也沒有發表。後來又出版一本書,書出來的時候這一段又被拿掉,說那麼噁心的一段你又感動落淚。從那個時候,其實我們已經預感到不要相信輿論,輿論往往跟我們理解的不一樣。

第二次就是《豐乳肥臀》。《豐乳肥臀》主要爭議並不在於小說內容,而在於小說的書名。我記得莫言在高密寫《豐乳肥臀》的時候,我在北京的房間寫《許三觀賣血記》,我們大概一兩個禮拜通一次電話,有一次我問他你的小說書名有了嗎?他說有了。我說叫什麼?他說《豐乳肥臀》。我們兩個人大笑一頓,笑完以後我說真的假的?他說真的。那個小說我當場就讀完,我知道這是多麼優秀的小說。

此前還有一個故事《酒國》,他寫《酒國》的時候我在寫我的第一個長篇,我們都是在魯迅文學院寫的,寫完以後莫言把《酒國》拿給北京一個雜誌,大概是《十月》,他們沒用,沒用以後我要回浙江,我跟莫言說要不我給你弄到《江南》發表?弄到《江南》發表要求低一點。結果我到了嘉興以後,打電話讓《江南》的主編來取稿子,我說莫言給你們帶來一個大禮物,莫言的新長篇,我還沒看。他們問我寫的怎麼樣?我說好極了,但是我沒有看,我的箱子一半都是他的手稿。過了一兩個月以後他們還是不願意發表,這個理由、那個理由,說是讓我給他們莫言的地址退回來。我說你別退回來,給我送到嘉興來,我回北京帶回去,萬一寄丟怎麼辦,因為莫言寫這部小說之艱難我知道,他那時候遭受病痛的折磨。我當時也是這種感覺,莫言的小說肯定寫砸了,連《江南》都不要。後來我跟李陀說,莫言《酒國》寫砸了,李陀說你瞎說什麼?我說很好嗎?當然很好了。李陀的判斷力我跟格非都很相信,我回去馬上就讀了,讀完以後發現真的是一部偉大的小說,至今我依然認為這是一部偉大的小說。

第三次爭議就是現在,莫言你不要以為這一屋子人的讚美之詞就是全中國人民的聲音了,這只是一小部分聲音,但是我覺得特別好的一點是,莫言哪怕坐穩精英文學的位置,他依然在反精英文學,尤其他的詩歌,尤其他的戲曲。他的短篇小說,我還是很同意敬澤的話,還是一個歸來的,一個我們所熟悉的歸來的莫言,跟他鼎盛時期的短篇小說比風格有變化,他的短篇小說的內容寫得更大了,雖然篇幅可能跟過去比不是那麼大,但是內容更大了,他寫得更隨意了。但是他的詩歌,他的戲曲,至於寫得怎麼樣、喜歡不喜歡,我昨天看到在《十月》發的三首詩,第一首詩一般,後面兩首我很喜歡,寫得非常好。我為什麼說莫言又反精英呢?他骨子裡還是這樣一個人,他討厭那些把一個樸素的話說得很深奧,再把很深奧的話說得不知所云,莫言永遠是反方向,把不知所云的話直接跳過深奧說得很樸素,這就是我所了解的莫言。

(本版文根據講話整理,未經發言人審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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