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長廊 悠然見南山
處處都有山腳雲根，你往哪個方向走？
我會選擇到南方去；在那兒，所有的山都是偶遇，所有的雲都在瞬間的永恆之中。
近日廣東美術館舉辦的「林墉：似山還似非山」展覽，正是這一種獨特的南方美學的淋漓體現：是山，也是雲，是春色，也是秋華，一切都會消逝，一切永在盛放。我們就在此山之中，看盡南方的橫嶺側峰罷。
嶺外尋春春色異
都說南人秀雅，其實此語未說得南人盡。南方色彩斑斕，自然重才情之發抒，秀雅一路是往「輕」了走，這鮮活不羈的生命，再激蕩得厲害些，可就脫「秀雅」而至於「俊麗」甚至達乎「霸悍」之境了。你看那江南形勝地，出的奇英怪傑還少么！更何況再往南的廣東，招郎蜑女，蕉扇魚蝦，何處不時時透個「鮮」字出來？
林墉自己就深諳其中的奧妙。他生於廣東潮州市，自幼備受呵護，「童年總泛著女性的柔光」。潮州豐富的民間藝術，滋養其甚深，他曾自述，「潮州古城的風情喚起了我童年的藝術饑渴。精巧明麗、秀美鮮艷，本就在我的血中突突奔流。」這一抹南國的秀色，在「尚得昔賢雄直氣」的嶺南，已經有沸騰的跡象了，待到上世紀70年代末林墉出訪南亞，更是得到了盡情的釋放。
1978年，林墉以「中國美術家友好代表團」成員身份出訪巴基斯坦，「在巴十來天，我被奇異的風物迷得神魂顛倒，大畫特畫，回來後整理出二十多幅國畫和一百多幅速寫。」。
這一批寫生作品，幅幅熱烈明快，讓人看了有出盡一身熱汗的淋漓感，其中又以「大美人」形象最具辨識度。1994年，王璜生寫了一篇題為「霸悍的恣麗」的評論文章，將這從古未有的大美人「補入群芳」。他璜生眼裡的「林氏」美人，是「美」得令人感到震驚感到戰慄甚至能攝走觀者心魂的。從這位異域美人身上，他看到了「霸悍」、「恣麗」的林墉對中國傳統的「古雅」、「陰柔」美學理想的挑戰。
自笑好山如好色
2003年，王璜生為林墉策划了著名的「霸悍的恣麗」展覽，引起不小的轟動。15年後的今天，還是這位「山水知音」王璜生，把覽盡眾山、獨立峰頂的林墉重新帶回到大眾的視野中。
王璜生從林墉這些年創作的幾百幅山水畫中選出了52幅，來表現其「大山大水的精神境界」。這些作品分成三個版塊：「雲山悅我」「很古很久」「不問歲月」，題目均來自林墉作品的題詞。從這幾個版塊的題目看，當年的「斗門漁村精神圖騰」老了，久不畫美人，久不念過往，倒是日日與雲山為侶，與人世兩忘了。
在王璜生看來，「雲山悅我」中透露出來的心境，與辛稼軒的「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相類。在「疆場」上征戰多年，見慣了熱笑冷淚，都覺不真，如今這眼前的「水聲山色」，反倒「悅我」而「競來相娛」了。這種「相看兩不厭」的會心，讓林墉有了更多恣肆揮寫的衝動：「在最近的這批大山大水作品中，林墉更進一步展現了他不羈恣意的『狂』，筆墨的飛動，山石的扭動，雲水的扯動，黑白的律動，構成了畫面的『勢』與『力』。」
「很古很久」的主角則是石頭。石頭不語，裡頭卻暗藏著幾千年的「風吹雨打、雷轟電擊的摧殘歷練」，站在林墉的畫前，那個已成死灰的時空竟開始在腦海中轟鳴不止了。為了表現這一股在時間裡扭結、聚合、凝重的力量，林墉畫出了一個個充滿震撼力的「團塊」。
古久事，都付青山老樹古藤蒼雲中。在「不問歲月」的「山間荒野，雜樹亂花，古藤刺竹，老梅殘荷」里，我們能夠看到「一種歷經歲月的生命自在狀態」。「庾信文章老更成」，林墉筆下的種種意象，都充滿了渾厚之感，同時還有一種不羈的「老」，「扭動張揚在為所欲為的畫面上。」
林墉老矣，但霸悍依然，恣麗依然。只是在這霸悍和恣麗之上，又多出了一份超然。遠離人煙人境，獨對靈鬼靈山，他的筆底心頭，當然有更多波瀾涌動了。
火取南方赤鳳髓
林墉和他的作品，不僅僅是「自說自話」，更表現出對生鮮、自由、凌厲的南方美學品格的自覺追求。
地有南北之異，人文上自然也會生出分杈來。以詩家兩位大神為例，「詩聖」杜甫代表的是北方式的博大、沉厚，而如仙如俠的蜀人李白則一心「露才揚己」，以至於王安石批評他「其識污下，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李白的詩，代表的是一種不老、不羈的生命激情，君王、天下雖大，不如杯中月來得可愛、純真。
畫壇上同樣有類似的景象。從明代的徐文長到清代的「揚州八怪」，這些吳中狂才，個個生就一雙白眼，不與時俗同污，鄭板橋甚至要「焚硯燒書，椎琴裂畫」，真真是忘盡「溫柔敦厚」的古訓了。
檢遍前人行止之後，我們對於這一點更加確信無疑了：林墉的創作，承接的是南人的反叛血脈。他和南方一樣，成長在斑斕的色彩中，承受著鮮時人議其甜俗、老了人畏其霸悍的無盡爭議。但是，世界需要這種強烈恣肆的南方之美，無論它是「大紅大綠大黃大紫」，還是「如雲如水如夢如幻」……
畫中有詩
看林墉的畫，並不僅僅是看，更有意思的是讀……對於林墉的畫來講，畫面上的文字恰恰是很有意味的讀畫入口，甚至是起到點睛的意義，有著無限把玩的空間。像「雲山悅我」「很古很久」「不問歲月」「本來不知」「老眼看山」「白雲與我有相約」「石點頭」「我問蟬兒幾時回」「花雨紛紛」「鳥兒幾時來」「至上無息」「沉靜之力」等，這些題畫文字，既有中國經典文化的哲學智慧及語言音韻之美，又有現代漢語所帶出的當代哲人氣息及鏘鏘作響的文心詩性。
——策展人王璜生
(本文發佈於2018年5月15日出版的第58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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