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留下一方硯台給我寫寫字,好不好?
人最溫暖的品質,
就是認識到這個世界的不堪,
仍然心懷光明的希望。
學者戴君仁說:
中國歷史上大學者,陽明先生之後,當推馬一浮。
讀懂馬一浮,
才能懂得在全民西化的年代,
一介書生堅守傳統文化所需要的信仰和勇氣。
一
1888年,6歲的馬一浮跟隨父母從成都返回浙江紹興。
回家後,父母為了培養孩子,
就請了頗有名望的舉人鄭墨田做他的老師。
誰知道,鄭墨田只教了一年就不幹了。
家人以為是馬一浮調皮搗蛋,不肯上進,
於是極力的挽留。
但是鄭墨田堅決辭職,並說出了原因:
這孩子我已經教不了了,我會的他都會了。
他的母親不相信,於是就想考一考兒子的才學,
隨手指著一朵菊花,讓他用「麻字韻」作詩。
他俯身採下一朵菊花,張口就來:
我愛陶元亮,東籬採菊花。
枝枝傲霜雪,瓣瓣生雲霞。
本是仙人種,移來高士家。
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
從此,神童之名傳遍紹興,
父母也不再為他請老師,而是任由他自學。
1898年,馬一浮考中了秀才,位列第一名。
浙江的名流湯壽潛聽說後,十分欣賞他的才華,
並主動把女兒湯孝愍嫁給了他。
考得功名、迎娶白富美,
馬一浮在16歲那年,春風得意。
然而3年之後,他就重重的摔了下來。
先是父親重病去世,
接著妻子也香消玉殞,
馬一浮的人生一片灰暗。
雖然和妻子在一起的日子只有3年,
但是他的心早已經隨妻子而去,
他發誓:我要從一而終,從此以後不再娶別人。
直到85歲去世,他沒有再與任何女性有牽連,
陪伴在身邊的,只有書。
信守誓言、身體力行,真大丈夫也。
二
很多人以為,馬一浮既然是儒學宗師,
那肯定是不知世界變化的老古板。
其實,他卻是最早出國留學的那批人,
不僅精通儒學,西方文化也了如指掌。
在經歷了戊戌變法的失敗、八國聯軍侵華的打擊後,
馬一浮深刻的意識到,中國正經歷著巨大的災難。
只有努力學習西方的科學和技術,
才能強國強種。
1902年,他和謝無量一起來到上海學習,
在這裡,廢寢忘食的學習了英文、拉丁文,
並且在第二年被錄取成為翻譯,
跟隨中國代表團去美國參加第十二屆世博會。
到達美國後,除了干好世博會的工作,
馬一浮一心想著學好西方的學問。
在短短的幾個月里,
他就閱讀了亞里士多德、斯賓塞、黑格爾、達爾文等等歐洲大文豪的作品,
還翻譯了《日耳曼之社會主義》、
《法國革命史》、《歐洲文學四史》等著作。
有一天,他感冒了,還發著燒,
渾渾噩噩的走進了一家書店,
看到了馬克思的著作《資本論》。
拿起來一讀,頓時高興的連生病都忘記了,
趕緊把書買回家,潛心研讀。
他在日記中寫道:
「今天下午我得到《資本論》一冊,
此書求之半年矣,今始得之,大快大快,
勝服仙藥十劑,予病若失矣」。
馬一浮成為第一個把《資本論》介紹到中國的人。
那時候的美國還不是今日的美帝,
它是自由、民主的象徵。
馬一浮來到美國,心情是雀躍的,
但不久後,他就發現:
本以為是文明的國家,卻專制而野蠻。
他在日記中說:
「美國規定,華商參加世博會,必須每個人繳納500美金。
到了會場,就不能出去一步,
而且白種人的上等俱樂部一概不準進入」。
他說:這哪裡是參展,簡直是進牢籠。
在聖路易斯大學,
學校以「是否應該分割中國」當做演講的題目,
讓學生們爭論;
戲曲舞台上,中國人也被描繪成無賴。
這一切,都讓馬一浮憤怒而又無奈。
在美國的經歷,在馬一浮的心裡留下深深的烙印。
這使得他明白,西方的文明終究是建立在「物」的基礎上,
而不關心人身心上的修養,
內聖外王的精神境界才是中國人應該追求的。
三
李叔同說:「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
假定有一個人,生出來就讀書,
每天讀兩本,而且讀了就會背誦,
讀到馬先生的年齡,
所讀的書還不及馬先生多。」
1905年,在清政府廢除科舉全力改革之時,
有追求的進步青年無不嚮往著出國,
學習西方文化。
而早已出國留學過的馬一浮,
卻脫下西裝領帶,穿起了長衫,
在舉國囂然的聲音中,
獨自走向了西湖邊的文瀾閣,
這裡有清朝皇家所收藏的完整的《四庫全書》。
在看明白了所謂西方文明後,
他獨自走上了一條背對眾生的讀書路。
為了研究中國的文化,他拋棄了一切。
每天早上開館,他就在來了;
到了晚上閉館了,他還捨不得走;
晚上回到家,他還要做讀書筆記。
他認為吃飯也浪費時間了,
於是就想了個辦法。
他帶了個小爐子到文瀾閣,
底下點著油燈,爐子上架著小鍋,
他在煮豆腐。
等到讀完一卷書,這鍋豆腐也就熟了。
一小鍋豆腐,就當了午餐。
吃完豆腐,繼續讀書。
就在這間破敗的禪房裡,
他讀完了文瀾閣的三萬六千多冊《四庫全書》,
並讀了歷朝諸子文章七千多冊,
寫下了《諸子會歸總目並序列》。
在離群索居的日子裡,馬一浮博覽群書,
這使得他雖居陋室,卻名滿天下。
1924年9月,直系軍閥孫傳芳佔領浙江。
一天,孫傳芳專程到馬一浮家拜訪,
馬一浮知道來訪者是孫傳芳,立即表示不見。
家人考慮到孫傳芳當時的權勢,
便打圓場說:「是否可以告訴他,你不在家」?
馬一浮果斷的說:「告訴他,人在家,就是不見」。
孫傳芳無奈,只好悻悻而返。
給孫傳芳吃閉門羹,可以理解,
但蔡元培、陳大奇、竺可楨先後給他發出Offer,
請他出山任教,
他還是一句話就把人家懟了回去:
只聞來學,未聞往教。
他心中想的,還是傳播中國的學問,
拒絕三位校長的邀請,
因為自己與他們的理念不合。
四
「他是20世紀初,
中國湧現的眾多向西方求索真理的青年學子中,
早早回歸傳統的一位」。
在那個年代,連魯迅都說:「線裝書都是有毒的。」
但在馬一浮的眼裡,
大家都在爭相學習西方,
但是絕大多數人又看不清西方科學和思想的缺陷,
並不能做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在這個全盤西化的大時代面前,
只有他是一個另類,
他用自己的行動來提醒人們,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
況且革命和學問,不能混為一談。
文化不應依附於政治,
不管世間如何變化,
中華民族傳承的命脈是幾千年的文化傳統,
如果丟掉自己的文化,中國還能剩下什麼?
1938年,日本人來了、馬一浮逃了。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
帶著15位弟子、親友長途跋涉,跑到了桐廬。
雖然在逃亡的路上,馬一浮仍不忘給下一代傳播文化的種子,
一路上沒有中斷過給弟子和親友講學。
天下雖干戈,吾心仍禮樂。
也許是逃亡的路太艱難,黑暗中看不到一點光亮。
馬一浮想起了曾經向他伸出橄欖枝的竺可楨,
他寫了一封求援信:
「自寇亂以來,家國民族生靈塗炭,
予年衰力竭,一路逃難,苦不堪言。」
竺可楨拿到信後,明白了他的意思,
主動向他發出邀請,
請他以「大師」名義來浙江大學講學。
真是世事難料,
隱居讀書近30年的馬一浮,
竟然是被日本人趕上了講壇。
在浙大的臨時校址——江西泰和的講台上,
他從天地溯源將起,
頭腦清晰、眼露精光的為同學們講中國的輝煌、文化的燦爛,
並希望同學們在這苦難的日子裡磨練自己,
不受環境的影響,完成人格的建立。
他說:「聖賢唯有指歸自己一路是真血脈。」
真正的學者,在於對「敬」和「誠」的身體力行,
如果不能下功夫自我完善和自我修養,
那麼學習有什麼用?
精闢的見解在浙大的課堂上回蕩著,
連教授們都執弟子禮,坐在下面聽講,
並把馬一浮的講課稿編成書來發行:
《泰和會語》《宜山會語》。
五
「當今學校,不如過去的書院。
教師為生計而教,學生為謀出路而學。
學校等於商號,計時授課,鈴響輒止。」
即便在浙大當上了「大師」,
他還是沒有認同現代的大學教育,
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書院。
在浙大執教一年後,
連蔣介石都聽說了這個想開書院的老頭。
於是就派孔祥熙撥了一筆款,
請馬一浮到四川主持。
為了書院能夠獨立開展,他特彆強調:
「開辦書院,是為了學者能夠自由的研究我國學問,成為真正的儒者。
所以這個學院不應該受到教育系統的管理。」
書院的經費,也應該完全來自社會的饋贈,
政府的撥款則屬於社會饋贈的一部分。
他想以這種方式來保證書院的獨立性。
國民政府全盤同意,
並保證「始終以賓禮相待」。
1939年9月,「復性書院」舉行了莊重的開講禮。
以馬一浮為首,
全院60多人全體肅立,想孔子牌位焚香行禮,
然後賓主、師生、同學間彼此行禮。
在那戰火紛飛的歲月里,
有這麼一群人,為了種族不滅,
在奮力的傳播中國的文化。
你可以說他們迂腐,
但要看到他們對中國的熱愛,對文明的敬意。
他們不只有套路,還有乾貨。
馬一浮說:「天下之道,只有變是不變的。」
傳統的文化,也要跟上時代的步伐。
他用「六藝」來統攝一切文化,然後是學科:
玄學、義學、禪學、理學,還有西方哲學。
這幾門課在不同程度上包含了古今中外的學問。
馬一浮親自講述「群經大義」和「理學」兩門課,
其他的講師有「梁漱溟」和「熊十力」等人。
馬一浮的主張就是「六藝統攝一切學術。」
他認為,六藝本來就是人性所具有的,
不是別人安排來的,
所以詩、書、禮、易、春秋都在六藝之內,
西方所說的真、善、美也包含在六藝之間。
如果西方有個聖人出來,
他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
也是六藝之道,只是名稱不同罷了。
學問做到最高處,道理總是相同的,
並不存在好與壞的區別,
中國學問,不比別人的差。
六
馬一浮還是太天真了。
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亂世,
來讀書的學生也不過是想找個避難所,
可這裡的生活又太清苦,
結果一個接一個的溜走。
董事會也把這裡當成吃閑飯的地方,
紛紛介紹親友來這裡任職,
而人選又根本不適合這裡,
馬一浮一個接一個得拒絕,
因此就得罪了不少人。
在加上他長期閉門讀書,不會處理人際關係,
他和周圍人的隔閡越來越大。
更因為思想見解上的分歧,
導致熊十力都離開了書院。
除了人,還有錢的問題。
原本的設想是靠社會捐款,
可是抗戰正到了緊要關頭,哪有人往這上面捐錢?
政府的撥款又遲遲不到位,
書院的師生,常常都餓得揭不開鍋。
馬一浮一次又一次的去要錢,
形同乞討。
這個一輩子清高孤傲的老人,
為了書院,臉都不要了。
不要臉也沒用,沒錢就是沒錢。
1941年5月,馬一浮終於停止了授課,遣散學生,
書院雖未關閉,但再也聽不到一點點的讀書聲。
諾大的中國,連一卷書都不能讀,
這不僅僅是馬一浮的悲哀,
更是時代的悲哀。
七
復性書院只剩下一個空殼子,
但是文脈不能斷,還是得傳下去。
怎麼辦?
在這個亂世,誰還有心思來鑽研學問?
罷了、罷了,只要學問能傳下去,
說不準將來就有大才出世,
能夠重整舊山河。
書院夢碎,馬一浮只能以另一種形式來傳道了。
他把他收藏的書、記在腦子裡的書和自己對書的理解,
全部印刷成書。
他想讓書籍傳世,供後人閱讀。
原本一輩子不題字的馬一浮,
為了刻書,居然拉下臉面去賣字了。
他年輕時就書法精純,
尤其擅長草書、小篆和隸書,風格凝練、法度嚴謹。
書法家沙孟海說:「展玩馬先生遺墨,
可以全面了解他對歷史碑帖服習之精到,
體會之深刻,見解之卓越,鑒別之審諦,
今世無第二人。」
如此優秀的筆墨,想求得一字難如登天。
現在他把家裡的字拿出去賣,
換來的錢,自己沒有一分留存,
全部用於刻書。
幾年時間,他克服重重困難,
刻了《群經統類》、《儒林典要》兩部叢書,
以經典註疏和儒學語錄為主,
還包括可能因戰火而遺失的冷僻書籍。
八
1949年以後,
馬一浮徹底過起了老年生活。
書院的事,已經完全不再可能,
能做的只是給以後的時代,多留下點種子。
但這樣平靜的生活,
還是被打破了。
1966年,英勇的紅衛兵衝到杭州西湖畔的一所院子里,
把馬一浮一把推倒,
將屋裡的古玩全部砸爛,
並把全部古書字畫和手稿拿到院子里焚燒。
這位孤傲清高了一輩子的老人,
近乎哀求地對革命小將們說:
「留下一方硯台給我寫寫字,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一記響亮的耳光。
大火熊熊燒了一天,他只能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
革命小將們燒掉的不僅是一位老人的畢生心血,
還有中華文明的傳承。
九
陳寅恪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馬一浮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
但他的一生都在踐行著。
今天重新認識馬一浮,
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曾經有這樣一位老人,
從不放棄地堅守著我們的文明。
就像他寫的一句詩: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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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你沒見過的漢碑竟被何紹基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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