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一個為兒女操碎了心的老人
文/青品黃黑
劉姥姥，這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但是，在她身上，卻讓我看到了那些為兒女操勞一生，操心不止的老人。
01
《紅樓夢》里，劉姥姥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一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她年逾古稀，膝下無兒無女，只有兩畝薄田，真是又老又貧，於是傍依了女婿狗兒，幫著照看狗兒的一雙兒女。
這一天，秋盡冬來，天氣一天天冷了，應該正是現在北京這樣的日子，暖氣沒來，氣溫卻已經接近零度，陰冷潮濕，人要縮成一團。
冷歸冷，但你不會發愁。因為你家衣櫃里或許還有去年「雙11」搶來，標籤都懶得去剪的大衣，今年的「雙11」又在向你招手，你腰包鼓，說剁手都是在炫耀，當然心情也就不會隨氣溫的降低而降低。
但狗兒不同，他真的很愁。眼見一天天冷將下來，一家老小，還「冬事未辦」，要衣沒衣，要柴沒柴。
但是，男人嘛，社會地位的低下，並不影響他在家裡的地位，最不濟，家裡也有妻可以「綱」一「綱」。所以，看著穿著單薄的妻兒，煩慮的狗兒喝了點悶酒，借著酒勁，就在家裡尋煩氣惱，瞪一瞪老婆，斥一斥孩子。
妻子劉氏，也就是劉姥姥的女兒，不敢頂撞，默默把自己蜷起來，裝成了小透明。
02
按說，在那個時代，一個無錢、無兒、無老公的「三無」老太太，住在女婿家，那就是生物鏈從最底層，而且是單細胞生物的那種。
女兒已經裝成了透明人，劉姥姥就應該把自己變成一張畫，默默地自己貼到牆上去。
但是，書上說，看見女婿喝了酒在家裡拿妻兒撒氣，劉姥姥沒有躲，還因為「看不過」，主動接過了話茬。
不過，這個主動，既不是為女兒撐腰，也不是為自己出氣，而是解決問題，化解矛盾。
只是，身為老岳母，劉姥姥覺得女婿這樣不對，卻不能像教訓親兒子那樣直來直去，她把這篇教育的話說得十分技巧，咱們細細來品一品。
03
首先，劉姥姥勸女婿，「姑夫，你別嗔著我多嘴」。
你看，這是一句以退為進的話，意思是我知道我是「多嘴」了，但還請你別怪罪。
跟咱們現在常用的開場白是一樣的：哈哈哈哈，我知道下面的話你可能不愛聽……
因為退了一步，對方不容易感到咄咄逼人，即便後面跟隨的是炮彈，一般也能順利炸出來。
接著，劉姥姥說：「咱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成成的，守著多大的碗兒，吃多大碗的飯。」
女婿狗兒喝悶酒生悶氣，並不是因為在外面吃喝嫖賭了拿妻兒尋氣，而是因為冬天將至，衣柴無著，為生活所煩。本質上是一個為家操心操勞而無奈的男主人。
所以劉姥姥勸他，只要「老老成成」就好，家裡老的小的，並沒有太大的奢望，沒有人怨你不給我們吃大魚大肉，穿綾羅綢緞，咱們「守著多大的碗兒，吃多大碗的飯」。而且，村裡全是如此，你不必自覺的矮人一頭，暗尋煩惱。
安慰的話說到這裡，已經鋪墊好了，作為一個操心的老人，劉姥姥沒把自己貼到牆上去做壁上觀，這會兒穩住了場子，緩和了氣氛，起承轉合做足了，下面就到正題了：
劉姥姥說：「……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了？」
明白了吧，這一句話，才是劉姥姥的重點。一家之主，上有老下有小，無錢過冬，你不去想辦法，卻拿妻兒老小撒氣，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這本是一篇教育兒子的話，用來教育女婿，劉姥姥層層遞進，該給台階給台階，該給蜜糖給蜜糖，是很有技術含量的。
她是個談話高手，真正的「高手在民間」。她後來幾次進賈府，各種見機行事，把賈府上上下下哄得高高興興，都是這種技能的進一步展開。
04
但是，指責永遠是容易的事，口舌之利只能壓得住一時的矛盾。解決問題才是王道。
劉姥姥指出女婿的錯誤後，立即想出了一個可行的解決之道，她說：「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
什麼機會？
就是女婿狗兒，姓王，他的祖上，很多年前，與豪門金陵王家連過宗。
什麼意思呢？簡單地說，跟劉備自稱是「劉皇叔」差不多的意思。就是N多年前，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爺爺，經過數代繁衍，家庭樹的枝丫越來越多，到現在，一個做皇帝，一個賣草鞋。但是，忽略職業的話，咱們都姓「劉」，而且我還比你高一輩，你得管我叫一聲「叔」。
現在的王狗兒，與金陵王家也是同宗，因為都姓「王」，N多年前，是在一個祠堂里拜過祖宗的關係。只不過，現在，一個在為冬衣發愁，一個一頓飯可以花掉二十兩銀子。
因為這個一起拜過祖宗的關係，加上劉姥姥認為自己見過王家的二小姐，也就是寶玉的媽媽，現今賈府的王夫人，覺得「二小姐」是個「憐貧恤老」、「舍米舍錢」的，所以建議女婿狗兒去抱一抱這位「二小姐」的大腿。
「只要她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
05
這個大腿當然不好抱。
「王家的二小姐」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她現在已經成了賈府的二夫人。二十多年的光陰，多少物是人非。
而且本來就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一點關係，還要從「王家」挪到「賈家」，簡直比二大爺的三姐夫的大姨子的四舅奶奶還要不靠譜。
但是，生存是大事。所有的體面與尊嚴，都是以肚腹不餓、身體不寒為前提的。
在寒冬將至，衣食無著的窘況下，所有渺茫的機會，都值得一試。
不管是對「侯門深似海」的膽怯也好，還是擔心門人不通報「打嘴現世」也罷，女婿狗兒想一想就退縮了。劉姥姥又捨不得讓自己的女兒去「賣手賣腳」，於是，商量到最後，老人愉快地決定：那就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一碰。
世上的父母和老人，大多是這樣的吧。在兒女的溫飽與安穩面前，自己的臉面與尊嚴可以無限趨近於零，最終忽略不計。
06
決定了要往侯門裡走一遭，劉姥姥這樣安慰自己：
「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拿來，我也到那侯門公府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這是寬慰兒女，也是給自己打氣。書里說，聽見劉姥姥這樣說，「大家笑了一會」。
你看，本來是凄風慘雨、雷霆萬鈞的一個夜晚，家裡要衣沒衣，要米沒米，男主人心中煩悶，借酒澆愁，妻兒嚇得噤聲不言。是劉姥姥，用自己一心一意幫襯兒女的心，和操勞一生的智慧，在寒夜裡找到一個渺茫的希望，最後，窮困的家裡，大家還能「笑了一會」。
每每讀書讀到這裡，透過劉姥姥，我總能看到很多中國老人的身影，他們有操不完的心，使不完的力，用自己年邁的身軀，努力想為兒女撐出一方溫暖。
世道艱難寒風冷，能笑一笑的晚上，不多吧。
讓人暗暗鬆一口氣的是，劉姥姥是幸運的，她用自己的老臉，使勁去蹭賈府，竟然真的蹭到了二十兩銀子。
書里說，劉姥姥一開始聽見鳳姐告難，只當沒有，「心裡突突的」；後來聽見鳳姐說給她二十兩，就「喜的渾身發癢起來」。
為什麼能喜得渾身發癢？
我想，不過是這個冬日，孩子們有衣穿，有飯吃，或者，偶爾有那麼一個晚上，吃飽了的一家人，能在一起「笑一會」……
-作者-
青品黃黑，北師大中文系碩士，30年紅樓夢鐵粉，以前跟文字打交道，後來搞管理，閑暇寫文。原創讀書公號「青品黃黑」。紅樓夢賞析經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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