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中心論:場域與眼界
——兼論《琉璃脆》的史學與藝術價值
媒體傳播技術的快速迭代,使信息的共享淡化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這是人類有文字信息以來所面臨的一次前所未有的變革。也因為這一點,人以及人之間用以表情達意的文字信息和情感的跨地域間交流和互動也日趨平常——這當然不是一個簡單的「地球村」的概念所能囊括的,這當中必然和個體的眼光、趣味、識見以及卓然異於常人的情感投射有相當大的關係,用現下比較時髦的套娃式語言來表達,這種境界應該是這樣的:要結識那個不一樣的人,首先你要成為那個不一樣的自己。
胡亮就是那個不一樣的自己,他因此而結識很多不一樣的人。
媒體和詩人圈子似乎很熱衷於去議論他所處的物理場域——遂寧和中國新詩主場之間的距離感。一般認識認為:距離讓人產生疏離感。這是基於北京中心或者成都中心而論。事實上,詩歌的中心從來不以哪一個固定的城市來認定。即便在唐朝,長安雖然在大多數人的眼中是帝國的詩歌中心,但在詩人們看來,這個中心其實常常以自己所處的場域而獨立存在:洛陽、南陽、襄陽……不一而足。但「距離也產生美」,這當然是在這個距離的兩端,要有善於發現和審查美的眼光。胡亮當然是具備這個能力的,所以,我們也不妨說,胡亮的詩歌中心其實就是遂寧,他以他自己所處的城市為中心,並以這個中心為圓點向外發射。這樣的中心在歷史上也客觀存在過,錢鍾書先生《談藝錄》第四十章專論《袁蔣趙三家交誼》,頗可證這個中心並非虛構。
袁枚、蔣士銓、趙翼「三家齊稱,蔣與袁、趙議論風格大不相類,未許如劉士章之貼宅開門也。宜以張船山代之。故當時已有謂船山詩學隨園者,惜乎年輩稍後,地域不接耳。」錢先生所論清詩袁蔣趙三家,實際應該以袁與趙張合論,觀點含蓄婉致,比起很多詩論者直接呼「袁趙張三家」講究得多。原因當然在於,他並不隨俗流認為所謂的「清詩三家」這個組合多麼完美而正確,所以他說「蓋『三家』之說,乃隨園一人搗鬼。甌北(趙翼號甌北)尚將計就計,以為標榜之資。」用這個「一人搗鬼」,「將計就計」、「以為標榜之資」的標準來審查今天的詩人組合,我認為是大體準確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考察胡亮所處的偏僻場域,其實更見出他獨立的觀察者和詩評者的價值。作為遂寧詩人的先賢,胡亮當然掂量得出張船山的分量,但他也並不以這個先賢的高名大號而感到威壓,相反,他吸取了船山先生的精神養分,在今天的遂寧構建出了自己的詩人和詩評格局,並以此讓遂寧成為賞識者和認同者的詩歌中心,《琉璃脆》是這個中心存在的最直接物證。
考察船山先生的年譜可以發現,他生在公元1764年,這一年,袁枚已經48歲,趙翼39歲。以他初得詩名並引起詩壇注意的20歲即1784年計,這一年蔣士銓已經辭世,而袁枚已經68歲,趙翼57歲——這當然是忘年之交。因此,從年歲上考察,船山先生在當時對這個所謂的「清詩三家」組合併沒有太當一回事,錢鍾書先生說,這不過是因為「船山詩學隨園」的緣故,這個論斷是非常準確的。不黨不群,胡亮的所為,深得船山先生的詩學精神內核。
而胡亮也有超越船山先生處,即他用自己的腳步去考察詩人、丈量那些各自的詩歌中心。藉助於地域交通的便利性,他幫助船山先生完成了一次次跨越歷史時空、跨越詩人代際的考察。儘管詩人已經不同,但詩心是相通的,他考察並結識的這些詩人里,也當然有袁枚的氣性,有趙翼的氣性,有清詩的氣性。
這種考察的直接成果,就是《琉璃脆》「屠龍術」與「窺豹錄」玉質一般的斷章。胡亮既深得船山先生的精神氣性,又深得錢鍾書先生的談藝筆法,這讓一向自詡對船山先生有研究、對錢鍾書先生有獨到理解的我深自慚穢。
但錢鍾書確乎是我和胡亮兄交誼的牽線人——即使再過一百年,這樣的牽線也還會存在,這一點,我是堅信無疑的。長期以來,我對新詩一直保持著一種敬謝不敏的立場。這倒不是因為我不善寫新詩,我舊的格律詩也並不好。我只是對新詩群體中相當一部分打堆堆的現象很抵觸,並進而對這種現象背後的人並及新詩產生了偏見。「一人搗鬼」、「將計就計」、「標榜之資」,這樣的套路,何其慣熟。所以,我在微信朋友圈裡初覽胡亮兄當時並未結集的「窺豹錄」時,也不免認為這可能是新詩群標榜以及打堆堆的投獻之作,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
直到胡亮兄寄來他的系列詩評之作,我才發現我的偏見的淺陋和可笑。從《闡釋之學》到《琉璃脆》,一個獨立的、在詩人堆里進出但又不善於打堆堆的詩評家形象愈見清晰和成熟。他的有準備、他的有志慨、他的有潔癖、他的有愛憎,也愈見特立和卓然。在他主編的雜誌《元寫作》里第八卷有一篇文論《遇真記——蘇小小接受史小綱》,可見胡亮兄考據家的功力和史家的眼界,我認為,這個小綱和當下任何一個治中古或近古文學史的學者相比也毫不遜色,這個文本有價值成為一本獨立的學術著作——如果他有精力和信念,用詩證史的方法來完成的話,它應該可以成為《柳如是別傳》之後的另一本有價值的作品。這倒不是要把胡亮兄提到陳寅恪先生的高度,這不免有捧殺的嫌疑。我的意思是,他的志趣和他的視野,以及他操持的手法,使他具備了創作《蘇小小別傳》的基本條件。
在《闡釋之雪》里,我注意到他的自編年譜。他對詩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與穎悟。套用一個庸俗的句式,他似乎自小受到了繆斯之神的垂青。且看:「1988年 大量閱讀古典文學,初涉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試寫詩與文論。完成《試論之作者》」。」這一年,胡亮13歲。李白、杜甫、王維有記錄的詩歌作品完成時間皆在15歲前後,這個時間點,胡亮提前了兩年。
又:「1991 大量閱讀現代詩歌和外國小說。創辦《楊柳風》詩刊。詩陸續載於《星星》、《青少年文學》、《初中生學習之友》諸刊,錄入《中國當代小詩大觀》。」這一年,胡亮16歲,他已經有了一個讓很多詩人嫉妒和羨慕的高度。
這種與生俱來的敏感和穎悟,使他具有非同一般詩評家的積累和眼光,後者讓他有了超出他年齡結構的辨識能力和思想深度,且能劈開詩人們的詩行,進入到詩人們的精神世界。這種碧海掣鯨的手段,氣勢上和錢鍾書在《談藝錄》中汪洋恣肆、自由縱橫點評數十家詩人何其相似。錢鍾書先生寫《談藝錄》的時候,正困居上海孤島,中國的詩歌中心在那時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國家危難,文藝艱辛,作者正需要以歷史為中心,在考察數十家詩人詩心的勞作里,掘發國人振奮向上的民心和人心。這種於困時整理文藝的眼界,超越了時代、超越了物理場域,超越了藝術邊界,因此更能深得賞識者擊節。
《琉璃脆》的可貴,在於它承續了《談藝錄》數十家詩評的手法,跳出詩歌中心論的場域限制,以唯歷史觀和唯藝術價值觀,客觀而入骨地評議詩人們的立場、風格和氣性。難能可貴的是,它並不給某幾個詩人帖「三家」、「四家」或「某流派」、「某組合」這樣的低俗標識,他們並不搗鬼,也並不將計就計和用作標榜,他們和胡亮一樣保持著詩歌寫作的純粹性和獨立性——即使他們的作品打扮並不入時,也並不為時人所識,在小眾的範圍內,他們堅持用自己的思想求其友聲。胡亮的介入,是對近80年間中國詩歌史的入海掣鯨;而《琉璃脆》的出現,則意味著獨立的、公正的現當代詩歌評論的藝術標準由此形成。前者的史學價值將在將來得到確認;後者的藝術價值在當下已經顯現。
新舊之間沒有怨訟,唯有真偽是大敵。我和胡亮兄討論過新舊的問題,並認為新舊之間沒有町畦。事實上,很多寫新詩的詩人也寫舊體詩,並能寫得很好。或者說,他們的新詩表現往往脫胎於舊詩。比如詩人食指,「從早期《相信未來》,到中期《瘋狗》,到後期《給北島》,仍然不棄格律,思想卻已大變」(《琉璃脆》第78頁),這當然激發了我去閱讀詩人作品的興趣——限於體例,胡亮沒有讓這些作品附錄於後,他的本意當然是不想讓自己僅僅作為一個導讀者存在,這樣的佔位顯然太低了,他更願意讓這些文字在和他有比較接近的眼界的詩人群體中被討論和被批評。不僅如此,他廣闊的西方視野讓他的詩評視野更為開闊,這比起相當一部分只注重「中」而無能關注「西」的詩評家來,他的這種儲備能力,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形成。比如他評論詩人王寅,說他和勃萊(Robert Bly)一樣,「都懂得高妙的剋制」。他認為,王寅的手指,既見於勃萊,還見於義大利隱逸派,尤其是蒙塔萊(Eugenio Montale)。他健全而有力的雙腿加上插上了理想主義的翅膀,使他的佔位比一般詩評家高出了很多。這讓我想起自己「啃錢」而無能閱讀西方經典、尤其是閱讀錢鍾書外文筆記的窘況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缺一條腿走路登山形成所見的「隔離」和「不到」,對於一個有站到更高處瞭望慾望的人來說,過程的艱辛還在其次,努力而未能才是最大的痛苦。僅此一點,胡亮就比更多人幸福。
評詩論人,胡亮顯然是真誠的。「窺豹錄」中起自生於上世紀20年代的孔孚和止於80年代的鄭小瓊,66位詩人,都是胡亮的忘年交——起碼從評價文本上來看,胡亮並不有意拔高那些聲望高的著名詩人,也並不刻意貶低那些名不見經傳的非著名詩人。尺度和標準純乎眼界和情感投射,當然,更無關場域。像胡亮這樣從蓬溪縣明月區太平鄉走出來的詩評家,他知道詩人們並不以出生場域的偏僻甚至貧窮為恥辱,相反,這樣的場域催化了詩歌的萌芽和生長。他們以自己的真誠寫作贏得了胡亮的真誠評價,這個評價,讓過去80年間有些模糊的中國詩壇一下子面目清晰起來——就像我讀《談藝錄》看到清晰唐宋明清詩壇一樣,他的文化立場,和錢鍾書先生隔了數十年後,在詩評里得到了很好的接續。具體而言,這個立場,即錢鍾書先生所談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用胡亮的闡釋,即他對詩歌評論的不分中西、不辨古今,沒有自設學術壁壘。這比很多當代學者來,確乎更純粹而更乾淨,他們研究古典詩,不讀當代詩;研究中國詩,不讀外國詩,有著老死不相往來的門閥之見,比如埃茲拉·龐德的「技巧是對真誠的考驗」,儘管被中國學者反覆引用,但絕少有人願意認真去尋找它的源頭,即《易傳》傳之後世的「修辭立其城」。這樣的不善騎譯或者一孔之見遮蔽了學者們的視野——正如我對新詩的偏見一樣,往往因為自己更喜歡舊體詩的優越心理。胡亮說,錢鍾書的「稍通騎譯」,他是願意追隨的,由此可見他的詩評佔位之高。
白居易說: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楊絳先生讓這句詩發揚光大了。如果說詩人們的片玉像天上的彩雲,他們的斷章即使刻在琉璃上,也只能炫目於一時。《琉璃脆》的出現和存在,讓這樣的片玉華章超越了紙本而有了歷史記錄的金玉之質。胡亮用《琉璃脆》為自己對詩人們的評議來作集,要麼是自謙,要麼是自信——反向以求,極脆的極致,就是極牢。極牢靠的近80年間中國詩歌評議,相信時間會給出證明。
書 名:琉璃脆
作 者:胡 亮
出 版: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目 錄
序言/茱萸
卷上
屠龍術(777則)
卷下
窺豹錄(66條)
1.孔 孚(1925-1997)
2.木 心(1927-2011)
3.商 禽(1930-2010)
4.瘂 弦(1932-)
5.林 子(1935-)
6.昌 耀(1936-2000)
7.張新泉(1941-)
8.啞 默(1942-)
9.食 指(1948-)
10.北 島(1949-)
11.多 多(1951-)
12.胡 寬(1952-1995)
13.周倫佑(1952-)
14.嚴 力(1954-)
15.於 堅(1954-)
16.王小妮(1955-)
17.柏 樺(1956-)
18.夏 宇(1956-)
19.藍 馬(1956-)
20.歐陽江河(1956-)
21.劉以林(1956-)
22.王家新(1957-)
23.馬 莉(1959-)
24.莫 非(1960-)
25.吉狄馬加(1961-)
26.崔 健(1961-)
27.孟 浪(1961-)
28.王 寅(1962-)
29.虹 影(1962-)
30.麥 城(1962-)
31.普 珉(1962-)
32.凸 凹(1962-)
33.車前子(1963-)
34.西 川(1963-)
35.李亞偉(1963-)
36.鄭單衣(1963-)
37.馬 松(1963-)
38.楊 子(1963-)
39.草 樹(1964-)
40.榮 榮(1964-)
41.田 禾(1964-)
42.樹 才(1965-)
43.阿 吾(1965-)
44.杜馬蘭(1965-)
45.李青凇(1965-)
46.雷平陽(1966-)
47.余 怒(1966-)
48.伊 沙(1966-)
49.魯西西(1966-)
50.陳先發(1967-)
51.楊 鍵(1967-)
52.桑 克(1967-)
53.趙思運(1967-)
54.杜 涯(1968-)
55.安 琪(1969-)
56.朱 朱(1969-)
57.宇 向(1970-)
58.周雲蓬(1970-)
59.孫磊(1971-)
60.譚克修(1971-)
61.李小洛(1972-)
62.唐 果(1972-)
63.葉麗雋(1972-)
64.韓 博(1973-)
65.王 敖(1976-)
66.鄭小瓊(1980-)
後 記 / 胡 亮
編後記/ 沈 奇
序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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