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隱秘戳穿
長篇小說《太極石》第一部《美人無處不牽魂》
23、冤家路窄，隱秘戳穿
初七一早，第八維便提了禮品在橋頭和葉子會合，一起去劉家坳看劉校長。長長的小路好說長話。一上路，葉子便提起「茹也問題」，問第八維，茹也的愛人和單位都在北京，她為什麼不坐一天的火車去北京，要坐三天的輪船來武漢？第八維對這個問題早有思想準備，一五一十地將茹也的丈夫卜金在反右派運動中自殺的情形和茹也的公公教茹也暫緩回京的意見告訴給葉子，並說茹也的姨媽在漢陽，茹也自從離開武漢後，再也沒見過姨媽，這次趁機會繞道來看看姨媽，也好避開北京，繞過這個老是容易遇見熟人的春節。
葉子聽了這些情況，首先為卜金的自殺寒了一陣心，為茹也的不幸暗表同情，同時斷然認定，茹也有了佔有第八維之心。一切細情細節都不必敲問了，葉子有足夠的推斷能力和直覺，推知花邊新聞的蹊蹺後面，隱藏著茹也對第八維的覬覦。好在茹也的工作單位在北京。茹也在這一段時間是一個難以用通常標準來要求的女人。茹也對第八維的主動進攻，以及第八維出於不得已的逢場作戲，她葉子都能理解和諒解；只要第八維的心是真正向著我葉子的，只要今後不再發生瓜葛。
葉子把思緒和話題一轉，嘆息道：「唉！卜金這個人太輕生。人生一世，是多少世代祖先的一條脈，是從多麼幾微的概率中碰出來的，每一個人通身都凝聚了整個宇宙的精華。是人都應當熱愛生命。別人結束自己，尚且要拚死求生，尚且有無數生存之路，不到萬不得已，怎能自己結束自己？卜金不是無路可走，他是有路不走。我理解這種人高尚的一面，但是我仍然要說，這是個書獃子。而且，他有那麼美好的一個茹也，他怎麼就捨得離開茹也？他八成有一個附帶的死因，他的夫妻生活有一個隱忍苦惱而又不可解脫的生理的心理的障礙……他知道自己不能般配茹也，不配作她的丈夫。熱愛工作公家不領他的情，熱愛生活家庭不遂他的心，自愛又無能力自強，弄得他走投無路，只好了結自己。這個悲劇人生，在自殺者當中，很有典型意義。」
第八維知道葉子是說卜金有性功能障礙。經葉子點破，他也確認不疑。在他和茹也的接觸中，從茹也一段時間的種種表現，清楚地體察到這一點。他驚奇葉子怎麼說得這樣準確肯定。葉子認真看過西方的精神分析心理學著作，許多過人的聰明一定是從這裡面悟出來的……
「嗨！兔子，一隻兔子，你看你看，看到沒有， 好肥呀！」葉子發現一隻野兔，興奮得甩掉話題，抓住第八維胳膊指給他看。
第八維順著葉子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一條田埂下面跑著一隻兔子，剛好鑽進一個田埂的放水缺，他瞅著兔子的後腿和尾巴，站住，盯住田缺，將提的東西交給葉子，說：「我去逮住它，給劉校長多帶一份禮物。」
葉子說：「算了算了，你還能逮住它……」
第八維並不聲言，眼睛盯住田缺，解開衣扣，脫了短襖，捋起雙袖，一貓腰，順手揀了一塊石頭，倏溜溜隱蔽地向那田缺衝過去。快接近了，他並不直撲田缺，左手卻摸了一個土坷垃，照田缺撂去。野兔吃了一驚，從田缺中跑出，機敏地順著田埂開溜。第八維眼疾手快，右手一揚，石頭打了兩個提前量，照野兔前頭飛去。野兔也精靈的了得，瞥見有物飛來，騰地一躍，想避開石頭。哪知石頭疾如勁矢，有力有準頭，野兔終於躲閃不及，石頭擊中了它的一隻後腿。野兔落地，打了一個滾，翻身一躍，想撒腿溜掉，但受傷的後腿已經不太聽使喚了。兔子跛著一條腿逃命，雖然也不算慢，但怎敵此時一面已經得手一面要給葉子表現表現的第八維猛如獵豹。只見第八維甩開大膀大步，一個衝刺從野兔後面竄上去，一個大跨飛躍便將兔子攔在胯下。兔子慌了神，在第八維胯下來回躲避，被第八維像盤足球似的盤踢了兩個翻滾，第八維一俯身，一把抓住兔子的一隻後腿，害怕兔子彈爪抓傷了手，便提起順勢一拋，將兔子拋在空中。隨著葉子「啊」地一聲驚叫，兔子跌落塵埃，重重地摔在田裡的硬犁坯子土塊上，彈了彈腿，不動了。
第八維並不去拾兔子，卻雙手叉腰，岸然佇立，望望遠處駐足觀賞他的本事的行人，又兩手拍拍沾帶，捋下雙袖，爽氣張揚地、豪情洋溢地微笑望著葉子。葉子還站在那裡驚喜、欣賞、出神。第八維那個剛猛敏捷、貓腰衝刺、隨手就撈起借物的機智，一溜煙地只見猛龍刷爽不見人的健捷身手，還在腦海盤旋。她簡直不是在看人，是在看一場激情火爆的活劇，腦子裡不停地回放剛才阿維徒手搏兔的情景。救人滅火就是這般機靈勇猛吧！《人物誌》說「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簡直還沒有概括出英雄氣概。她看到一股英雄氣的氣場，在第八維周圍環繞。他得意地做出了一個「你看怎麼樣」的雄姿，等著葉子讚揚他。葉子小跑過來，拾起第八維的棉襖，提著衣領抖抖，給他披上，拈草撣土，又去提起兔子，掂了掂，說：「好肥，怕有四五斤哩！」又讚揚第八維：「你真行……」美不滋滋地過來將兔子遞給第八維，那佩服的神情，簡直不亞於欣賞打虎英雄。
第八維扣好棉襖，拎著兔子，和葉子上了路。不遠處兩個拜年客一直站在那裡看完這一幕，這時讚美地唱出了歌頌英雄的民歌《茅針樹》：
山上的兔兒憑手捉喲！
掉轉頭來捉鵓鴿喲！
第八維自豪地說：「這算什麼，小菜一碟。小時候玩『打碑』的遊戲，誰也贏不了我。後來我發明了『打飛碑』的玩法，自己摔出一塊石頭，不等落地，馬上又一石頭打過去，鐺！火星四迸，百發百中。所以冬天砍柴，鬧出野兔，只要我想打，一茅鐮甩出去，沒有打不著的。兔子鑽田缺的規律，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你把它逼到田缺里，有把握一打一個準。」
第八維吹得眉飛色舞，葉子也覺得吹的適時適地適情景，吹得有味兒；要是謙虛倒沒意思。葉子好欽佩，那欽佩的笑容和慕愛的眼神太美了！第八維特感受用。成天在運動中掂量得失安危，心裡實在乏味、好累。聽那拜年客唱的山歌多麼貼切，「掉轉頭來捉鵓鴿」，說的是贏得美人的青睞、芳心，真的一下又捉住了葉子的心。「茹也問題」必須用自身的征服力去排解，而不能靠辯解去廓清。
第八維對著唱山歌的人打了一個招呼，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兩句民歌。
葉子愉悅地笑道：「這可真的給劉校長多帶一份禮物了。這首民歌也有味兒，我知道幾句，會唱曲調，詞兒唱不全。你從頭到尾唱唱看，我給你和。」
第八維說：「這是我們大別山區歌頌草莽英雄的民歌，很樸實，很鼓舞人。我小時候聽了，就想將來要練出這種本領。當然現在知道，捉兔兒辦得到，真正要捉鵓鴿可不容易——人真遺憾，沒有翅膀！」
「捉鵓鴿是一句形容，是說抓住愛慕者的心。」葉子的理解富有詩意，符合民歌的優美含蓄韻味。
第八維還是遺憾人沒有翅膀，似乎小有悲哀，不顧兔子毛毛土土的，就提著兔子後腿向肩背後一甩，一變剛才的自豪感，好象這點捉兔子的本事有何價值，值不得一提似的。葉子見他如此，暗暗讚歎：「阿維的志氣真了得！不斷地追高求深，真是一奇。」便也體貼地不言語，等他轉過情緒唱山歌。
一時兩人無言，留下空隙供人遐想。今天的陽光怎麼這樣明麗！民間的說法，一雞二犬，三豬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谷。正月這幾日哪天日麗風和，這一年便發旺哪個數上的生靈。七日為人，今年的人真的會比去年要精神發旺吧！咱們今天去看尊敬的劉校長，瞅的還真是個好日子。第八維想到這裡，情緒又回到了現實。他想，葉子還在等他唱民歌哩！便輕輕地清了清嗓子，唱道：
毛氈樹，矮矮梭，人家說我姊妹多
呀嗬嗨，嗨呀嗬，我的姊妹本不多
馱三個，抱三個，外頭還有十三個
兩個上山打柴禾，兩個下山摘菱角
兩個沖碓兩個撥，兩個燒茶兩個喝
如今單唱細幺哥，渾身解數好邪火
碓臼當做氈帽戴，豬槽打做草鞋磨
東山的豺狼嚇破膽，西山的虎豹挪了窩
南京不敢來傳訊，武漢不敢來勒索
山上的兔兒憑手捉，掉轉頭來捉鵓鴿
第八維唱到幺哥的形象和本領的時候，充滿了景慕的激情。葉子分明聽出了第八維的一種英雄嚮往的情感，情緒也激奮起來。但她用理智和冷靜掩藏著自己的愛慕，卻連聲讚歎家鄉民歌健康優美的格調。
兩個人邊走邊聊，甩了「茹也問題」，撇開運動憂慮，天南海北，好不投機。忽聽山崗上傳來一個女子的喊叫聲：「葉——子，葉子——」。原來那女子也看見了第八維徒手搏兔的一幕，看傻了眼，站在那裡愣了好一陣子，辨認她看見的好像有葉子。葉子舉目望去，太陽正照眼睛，只見山崗上站著的像是她一個很要好的同學，在向她招手。她無法辨認那是誰。那同學一見葉子站住，便飛快地和一隻小花狗向她這邊跑來。
葉子聽著聲音很熟，等她跑近了，定睛一看，原來是高中的同班同學，考取了武漢大學歷史系的陳茵。陳茵跑上來就和葉子熱情地擁抱，問：「你這是到哪裡去？我做夢都想你，準備明天約同學一塊去看你呢。沒想到今天在這裡見到你。」
葉子說：「你眼力真好，這麼遠就認出了我。我也想你。我這是去劉家坳看望我們小學原來的劉校長的。真高興，在這裡見到你。」
陳茵說：「劉校長昨天已經到溝窪小學去了，我堂哥也在溝窪小學教書……」兩人說得親熱時，陳茵將第八維認真地看了一眼，認出是第八維，不等葉子介紹，就不冷不熱地對第八維點頭笑了笑，對葉子說：「這不就是爬中學圍牆被你拋綵球打中的那位嗎？我聽說你們很要好，真是有緣吶！」
陳茵就是那次喊「抓流氓」的兩個女同學中喊的聲音最尖的一個。陳茵笑著和第八維握手，故意挑逗地說：「對不起，我們那時不懂事，今天總算有機會道歉了。」說得第八維有點不好意思，看著陳茵眉眼清秀嘴巴鼻子卻不般配，只是無言地陪笑，小花狗便和他親熱起來。
陳茵對葉子說：「翻過這山嘴，有一條小路，到溝窪小學很近。走，我給你們引引路，咱倆也好敘敘舊。」指了指，先打發那隻小花狗開路，又示意第八維在前面先走，她們好說話。
第八維說：「這隻狗可以叫『熱情狗』，好通人性！」
陳茵笑道：「你真會取狗名，挺逗的。」
第八維大步向前走去，很快和葉子她們拉開了距離。
陳茵望了望第八維的背影，說第八維「真賊」，好會認路。只見第八維徑直翻過山嘴就走上了去溝窪小學的小路，將葉子和陳茵不遠不近地拉在後面，讓她們老同學敘舊去。
陳茵才沒有敘什麼舊呢！她壓低聲音，放慢步子，吃驚地問葉子：「你怎麼還在跟他打得火熱？你不知道他結過婚有妻子嗎？」
葉子也吃了一驚，問道：「你知道什麼啦？你怎麼知道的？」
陳茵說：「報紙都登出來了，你還蒙在鼓裡？你沒見報紙？」
葉子揪緊的心稍微鬆緩了些，說：「報紙我見了，他解釋過，那是一場誤會。說是那茹也怕一個大學生女子糾纏第八維，便對那女子說他們是『一家人』，叫記者聽了沒核實就當新聞報道出來了。」
「你相信了？」
「基本相信。第八維沒有結過婚，茹也在北京結了婚。」
「嗨！你真單純，你就相信他自己的解釋？也不調查調查？告訴你吧！兩個人在船上過的可和美可氣派了，都在一個上等船艙里睡了三天兩夜啦！」
葉子驚愕道：「真的嗎？你怎麼說得這麼有眉有眼兒？你從哪裡知道的？」
陳茵機密地說：「那新聞哪裡是什麼記者寫的？那是我同宿舍的張璐的姐姐寫的。她姐姐張瑜在內河航運管理局當宣傳幹事，就在那艘船上跟班勞動，碰到這宗英雄事迹，寫了一篇報道，受到了領導的表彰。那天張瑜到武大去接她妹妹，拿著報紙在我們宿舍吹牛。我一看報紙，便記起這個建設部上海乾校的第八維，就是你的朋友。當時我就想到你受了他的騙，我便裝作崇拜英雄、欣賞張瑜的樣子，向張瑜套問細節。張瑜說船上領導將他們待為上賓，專門開了一套貴賓艙，讓他們像度蜜月似的，一直招待到武漢。還說這小倆口又年輕又漂亮又進步又親愛，真是幸福。張瑜還將她照的照片給我看，有開會坐在沙發上的，有設宴慶功碰杯祝酒的，還有和船上領導合影留念的，都是那個茹也和他肩並肩的在一起。那個茹也可真像你，開始還把我給愣住了，以為茹也就是你呢！我認真一想，才想清楚其中奧秘。他是見你像他妻子，又比他妻子更漂亮，離開了妻子，便把你當做妻子的『姊妹花』來玩弄……我是想明天就去看你的，看你是不是還在繼續受騙，知不知道一點音訊。今天碰得真巧，莫不是天助吧！我看咱們現在就叫住第八維，由我出面，當面戳穿他，看他如何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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