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碗魚翅湯,看張大千與謝稚柳的友誼
1983年,張大千辭世,聞知此事的謝稚柳不禁老淚縱橫。誰也不曾料想,1948年滬上一別,竟成永訣。
這對摯友,三十多年來雖然互相牽掛,卻此生不復相見。這一刻,謝稚柳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悲痛,賦悼亡詩曰:
應悔平生汗漫遊,老親鄉土淚難收。何時脈脈雙溪水,並向金牛壩上流。(張大千「摩耶精舍」在台北外雙溪,故居則在成都金牛壩)
二人彼此間的往日種種,竟也愈發清晰,從蘇州城的網師園到莫高窟的荒漠中……
前排:從左至右 謝稚柳、張大千、陳巨來
時間回到1935年。
年僅36歲的謝玉岑肺疾纏身,自知不起的他請求張大千能夠將弟弟謝稚柳收為弟子。
面對老友臨終託付,張大千聞之動容,當即表示:「你我交情如同胞手足,你的弟兄就是我的弟兄。稚柳有興趣學畫,我一定盡我所知指點他,不必列名於大風堂;手足之情,不更勝於師弟之誼?」
謝玉岑(第三排右起第一)
其實,當時的張大千早已名滿天下,而謝稚柳雖天資聰敏,卻畢竟年幼,火候尚淺。對於謝稚柳,張大千不負所諾。平日里二人亦師亦友,經常於網師園談詩論畫,很快謝稚柳的畫藝就大為精進。
張大千見謝稚柳繪畫有陳洪綬的風格,更是將珍藏已久的陳洪綬冊頁悉數交於他臨摹,也從不曾索回。閑暇時,張大千也與謝稚柳講述自己仿石濤畫作的故事,這對於謝稚柳日後的古畫鑒定,也是大有益處。
謝稚柳
關於張大千與謝稚柳的交往,以敦煌之行最為人所知。
當時,謝稚柳擔任於右任先生的秘書,正是張大千的極力推薦,謝稚柳才能如願參與敦煌壁畫的考證與研究。
後來,謝稚柳執筆出版的《敦煌石室記》,成為研究敦煌藝術的最早系統資料,也見證著二人的友誼。
然而,在敦煌盤桓的一年多時間,一方面成就了張大千的藝術高度,卻也引發了很多爭議。大陸一度出現了攻擊張大千「破壞敦煌文物」的運動,甚至上升到叛國的民族高度。
如果不是張群的各方面疏通,張大千很有可能會被陳立夫法辦。在這個世事多變幻的特殊年代,張大千異常敏銳,對於當時國人的那種「狂熱」與「扣帽子」,他太熟悉了。或許此時,張大千已經萌生了遠走他鄉的想法。
前排由左至右:于右任、張大千、張群
1949年,成都解放前夕,張大千遠離故土,開始了海外漂泊的生涯。張謝二人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未曾謀面。不過,他們還是經常打探彼此消息,可惜時局所限,往往所獲甚少。
1964年,張大千輾轉見到謝稚柳的畫作《槲樹啼猿》,忍不住題跋「別來歲歲滋煙塵,畫里哀猿怨未深。天下英雄君與操,三分割據又何人。」原來在張大千心中,這個時候的謝稚柳再也不是當初懵懂的少年,早已經成長為可與自己並駕齊驅的書畫大家。
確實,這一階段的謝稚柳正進行著墨與彩交融的嘗試,後期落墨山水中的大膽敷落雖還未成形,卻已經初露「落墨為格,雜彩副之」的端倪。
1970年 謝稚柳 夏山晴靄圖 長卷 設色紙本
引首33×90cm;畫心33×264cm;後跋33×33cm
RMB 500,000-6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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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識:庚戌新春寫夏山晴靄,魚飲溪堂稚柳。
鈐印:謝稚柳(白)、壯暮(朱)
引首:江山勝攬。壬午歲首,健碧署。
引首鈐印:陳氏(朱)、佩秋(白)
後跋:煙波浩渺,雲山簇迭,浮翠擁江天,絕谷沈陰雨,南崖積暗,百道涌飛泉,棄思處,武昌樊口幽絕,寄余年,蠟炬垂,紅酒香飄,盡醉墨滿題篇。右題謝稚柳先生蘇東坡題王晉卿煙江迭嶂圖詩一首。甲午春勞繼雄書錄時於洛城。
後跋鈐印:勞氏(朱)、繼雄(白)
題籤:謝稚柳先生夏山晴靄圖卷,甲午春,勞繼雄題。
題籤鈐印:恕行齋(白)
而且,張大千之前更是用稀有珍貴的英國產黃牛耳的毫毛製作成毛筆,上書「藝壇主盟」,寄送給謝稚柳。這種毛筆的毫毛可真正說是「九牛一毛」,以此相贈,也寄予了張大千對於舊友「執藝壇牛耳」的讚許與欣慰。
遺憾的是,當時國內時局環境緊張,一系列的「批鬥」運動,謝稚柳也身陷其中。直到十年後,謝稚柳才收到這個由上海博物館轉交的禮物。
後來,隱於海外的張大千無法抑制內心對家鄉的思念,又不敢回歸大陸,最終選擇寓居台灣。在1978年,他在台灣的居所「摩耶精舍」終於落成,或許是多年的漂泊,如今在祖國又有了家,情之所至。晚年的張大千在「摩耶精舍」內創作的作品,有著不一樣的生氣。
張大千 1978 年作 荷花 立軸 設色紙本
104×51cm 約4.8 平尺
RMB 650,000~8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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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識:繼周仁兄方家雅教,六十七年夏五月,大千居士爰。
鈐印:張爰之印(白)、大千居士(朱)
印鑒參考:《中國鑒藏家印鑒大全》P352、354
上款人「繼周」即管繼周,是當時台灣蔚為有名的攝影家。
1981年,謝稚柳應邀到香港講學。此時身處海峽對岸的張大千本有機會可以至香港與其見面。然而,為了避免謝稚柳因為此事犯「政治錯誤」,張大千忍住見面的念頭,親自下廚煲了一份魚翅湯,託人專程送至香港,以表思念。
「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這份友誼,令人唏噓不已。後來張大千在《紅葉白頭》中,觸景傷情,題跋曰:「秋思婆娑近已疏,乍寒況是夕陽余。二三如醉經霜葉,得似坡翁覓酒初。此吾友謝稚柳三十年前在敦煌代予所作題畫詩也,與稚柳不相見亦三十矣!書此黯然。八十三叟爰。」
謝稚柳(前排左三)、張大千(右三)敦煌
1982年,謝稚柳終於收到張大千的來信,信中內容:「聞弟中風,至為不安,爰亦衰病步履維艱,索性尚可操筆,不至飢餓。老年弟兄,一別遂至三十載,何時使得風雨聯床耶,望萬萬自重……」
短短數語,滿紙離愁,這無疑是一個時代的夢魘。
直到1992年,兩岸關係已經緩和許多,謝稚柳訪問台灣,可惜日日掛懷的老友已經離世快十年之久了。來到亡友的故居摩耶精舍,謝稚柳揮淚賦詩,曰:「知己猶存海內親,雲天萬里隔蒼溟。今來灑淚梅丘土,恨不重逢是此生。」
謝稚柳在張大千台灣故居摩耶精舍(中為張大千蠟像)
今來灑淚梅丘土,恨不重逢是此生。或許對於歸鄉無望的張大千而言,唯一讓他或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在仙去後,他落葬的梅丘墳頭,撒上一捧來自故鄉四川的泥土……
行筆至此,筆者嘗想,對於張大千而言最大的遺憾,是終究未曾真正落葉歸根,而對於謝稚柳來說,餘生無法再見,海峽也同樣是一道深深的別離。
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或許,對於兩岸的國人來說,在當時,唯有藝術才能跨越海峽,訴說思念,這是他們與對岸親友,最後的,也是最堅韌的那絲聯繫。
除了張大千與謝稚柳的鄉愁與私誼,齊白石先生與民國政界人士,也曾有著許多交集,不乏彼此間的書畫相和。一切正如余光中曾說過的:不要為了五十年的政治,而拋棄了五千年的文化。
王子武 1984年作 白石山翁像立軸 水墨紙本
66×43cm, 約2.6 平尺
RMB 800,000~1,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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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識:甲子中秋,子武畫白石山翁像。白陽青藤開新徑,老缶大匠有遺風。
鈐印:神禾原匠心(朱)、子武之印(白)
舉個例子,如齊白石為孟希先生所畫的鳶尾圖,以簡潔的筆法突出鳶尾的高貴與朝氣,堪為藝術佳作。
題跋中所指的孟希先生,即龔浩,為國民黨陸軍中將。鳶尾題材,本就象徵著友誼,此外從畫作中,筆者見到的是,鳶尾蓬勃的生命活力,隱喻著兩位湖南老鄉對於身處時局亂世,卻依舊充滿對中華民族光明未來的期待和信心。
而題跋中的「京華」,即北京。當龔浩遠赴台灣後,更是可以窺見,藝術在兩岸中文脈不斷,血濃於水的交流見證。
齊白石 鳶尾圖 鏡心 設色紙本
68×35cm 約2.1 平尺
RMB 1,200,000~1,8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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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識:孟希先生正畫,白石畫於京華。 鈐印:白石翁(朱)
著錄於人民美術出版社《南黃北齊——黃賓虹·齊白石書畫選》
再比如陸儼少,當時上海中國畫院剛成立不久,作為首批進入的藝術家,他其實是帶著一種真摯的感情深入閩西革命老根據地寫生的。
特殊年代,對於藝術家的創作而言,各種運動「不平靜」的背後,恰恰是對於新生活的嚮往與渴望。畫面中榕樹盤根,辛勤的勞動人民,洋溢著淳樸和健康。這個時期的作品,有著很濃烈的時代氣息與精神面貌。
更為難得的是,雖身處艱難,陸儼少也保持高度的創作熱情,並沒有讓苦難磨滅身上藝術傳承的責任。
陸儼少 閩西風俗圖 立軸 設色紙本 43×49.5cm
RMB 1,600,000-2,3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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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識:閩西風俗史,儼少。鈐印:儼少畫記(白)
總而言之,不論身處何時,藝術都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的根。
從張大千與謝稚柳的交誼,隔海遙望,是最揮之不去的痛;再至齊白石與對岸故友的交集,文脈血濃於水,一直都在;乃至於後來特殊時代,陸儼少等也斷不敢讓苦難磨滅創作的熱情與傳承……
也正因為一代代的堅持,這個民族才能有更深的凝聚力與向心力。
天佑中華!
——END——
凡是斯文處,必有同古堂
文:同古堂 ,圖:福建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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