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花帖》書寫中的空間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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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花帖》書寫中的空間自覺
□董水榮
很多人覺得《韭花帖》的行距與字距已經到了一種極致的地步，再大行與行之間、字與字之間就會失去聯繫，就可能會散。實際上《韭花帖》到後半部分已經在字與字、行與行之間失去了聯繫，但正是這種獨立的行距和字距給我們帶來了不同以往的欣賞體驗。
楊凝式《韭花帖》
《韭花帖》第一行的前四個字保持著正常書寫習慣的距離，而後漸漸拉大距離，很顯然這是一種有意識的調控。到了第二行超越常規的字距，開闊的空白與內斂的結字讓《韭花帖》獨有的審美氣息開始漸漸呈現。往下寫再不斷強化這種開闊的空白意識，再繼續放寬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距離，蕭散的審美進一步強化。有時字的空間拉至無法理解的狀態，比如最後兩行中幾處有意斷開的空間，「肌」與「載」、「切」與「謹」之間，特別是「惟」與「鑒」之間長長的空白可以當成段落來理解。《韭花帖》通過表現不可量度的空白，把書法的意境帶向極致。
肌與載、切與謹
惟、鑒
寬闊的字距與行距為《韭花帖》奠定了整體空間基調，只要字的形態不過於張揚就能給我們帶來疏朗、空靈之想。到了明代，《韭花帖》這種整體大空間的表現方式被董其昌移用，只是董加緊了字距，改用淡墨書寫，獲得了空靈的禪意。八大山人的字距與行距也是間接或直接地挪用了這種表現方式。這是《韭花帖》大空間表現方式下特有的一種審美圖式。
如果《韭花帖》僅在大空間上拉大字距與行距，那它的表現就過於簡單了。實際上它的空間處理分布在各個細節中。楊凝式的空間自覺從細節到整體都呈現出卓越的表現力。他對字的形態調度已大大躍出了所謂結字「法」與「式」的思想。《韭花帖》一系列表現方式都由空間感知做隨時的調度，比如錯位字態空間、收放對比的字態變化。
字態錯位是指，在上下結構中，字的重心不在同一線上；在左右結構中，左右兩邊不在同一水平線上。錯位在《韭花帖》中常有體現：比如上下錯位的「蒙」「實」二字上半部分與下半部分不在同一重心線上，「蒙」字下半部分往左偏，「實」字下半部分往右傾。比如左右錯位的「飢」左高右低，「珍」字左低右高。當然還有「賜」字欹側、「報」字偎貼這種偶爾出現的表現手法，我們不做自覺意識的考察。
蒙
實
飢
賜
《韭花帖》在第二行進入對空間節奏的把控，「翰」「猥」二字捺畫的舒展，「賜」「盤」二字里外收得緊實。
翰、猥
賜、盤
《韭花帖》的捺畫都有一種盡意舒展的書寫特色，特別是「秋」「之」兩字寫得格外舒展。這種舒展是通過筆畫的延伸獲得的，字形外松。《韭花帖》里還有一種內部空放的表現方法，比如「花」字內部空間、帶「寶蓋頭」的字。這與「謂」「其」「報」等字的緊結形成鮮明對比，空間收放的對比節奏就這樣出來了。這種空間節奏在楊凝式之前的作品中從未出現過，到了宋代，蘇東坡開始大量應用這種書寫方式，他的《寒食帖》就具有更誇張的表達空間節奏的書寫感覺。這種書寫方式在時間緩急的節奏變化之外多了空間節奏的變化，兩種維度的節奏更豐富準確地表現了書家語言方式、審美心理和深層精神的變化。我們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到了上世紀90年代才從個別先鋒書家那裡得到啟示，但這種啟示更多源於外國的「空間與視知覺」理論，而這一理論把當代書法帶入了西方空間感知的心理試驗中，與楊凝式的空間節奏建立在傳統書寫感知提煉的基礎上有明顯不同。這種空間節奏背後布滿了中華文化一系列特定感知的語義。
花
謂
字的形態是書法意象最重要的語素，通過一次次的簡化變成看似抽象的符號，但是在漫長的文化接受過程中，漢字的形態已浸透著相應的象形體驗，有著各種形與意的聯想。《韭花帖》在字的形態上下了不少功夫，並且它對黑白世界的感知能力超乎我們的想像。特別明顯的是「寶蓋頭」與下部分結構拉開了一段空曠的距離，這在之前是沒有出現過的。帖中三處「寶蓋頭」都採用這一手法，說明這不是偶然。「寢」「實」「察」包括「蒙」字也在右上角有意留出空白，這空白的留出使書寫格調產生不同凡響的想像空間。
寢
實
察
王羲之行書有左右結構中間拉開一段空白的手法，《伯遠帖》也採用這一字形的表現手法。楊凝式既然有上下空白意識，就不可能沒有察覺到前人左右空白的表現方法，但《韭花帖》中所有左右結構的字他都反其道而行之，幾乎所有這種結構都靠得很緊，有個別字筆畫還碰在一起，如「味」「始」「助」等字。我們可以看出這是楊凝式有意為之的一種空間自覺。《韭花帖》將橫向的空白轉向豎向表現，看似是空間處理上的錯位，其實更有一種挺拔美感。楊凝式在深察傳統時看似僅在字的形態空間上做了一點改變，但卻完成了書寫意象上的變化。
味
始
助
從這個意義上說，楊凝式《韭花帖》是一件表達經典經驗同時又反經驗的重要作品。和其他五代之前的書法家相比，他在空間上的感知能力要比他人更加細膩。《韭花帖》對空間劃分的細微處理使整件作品有種微妙的韻味，字形清晰俊俏。無論是對字內空間平衡關係的微妙調適，還是對結構錯位細小變化的把握，《韭花帖》都堪稱典範。更重要的是，楊凝式能夠將自己這種細微具體、不動聲色、絲絲入扣的書寫精神貫徹始終，到結尾處的「察」字還可以看出他對空間清晰的調度。《韭花帖》的空間自覺就這樣一點點地被建立起來，最後成為一種近乎蕭散靜雅的典範，這是楊凝式特有的空間自覺的結果。
我甚至覺得《韭花帖》在空間上的貢獻要比用筆更大。趙孟頫的「用筆千古不易」對後世影響甚大、誤解甚深，元以後對筆法認識都帶有理性化、法則化的模式，少有鮮活的筆法認識。而在楊凝式這裡，用體勢帶動筆勢的空間自覺卻並不多見。後人所看到的都是由運筆之後的筆跡呈現出來的，但更深層次的書寫意識看不到，比如決定運筆方向與角度的變化都是由字的形態和空間變化來牽制的。楊凝式留存至今的四件書法作品之所以每件都有巨大的審美跨度，主要是源於他對空間的自覺，空間調度引發不同的運筆方式。特別是《韭花帖》介於楷書和行書之間，筆畫相對獨立，讓他對空間的調度更為充分。個人風格體系的建立在更大程度上講是結字體系相對走向的固定。
沒有空間自覺，就不可能辨析出書寫經驗的細小變化；沒有空間調適的耐心，就不可能進入精神的隱秘境地，也不可能出現新的審美圖景。《韭花帖》所具有的空間調適的耐心，使原本瑣碎、日常的手札建構起嶄新的書寫意境。就空間調適層面而言，楊凝式的這種能力是可以傲視歷代書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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