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讀 有感
如何評價辛棄疾?真是個複雜而有趣的問題 我想試著從歷史時代和人生角度進行一些解答所以有了這樣一篇文章
如果我們可以穿越歷史來到詞人所處的時代1140年-1207年的華夏世界,在正是進入紹興十年的敘述之前,我們需要把時間的指針倒推二十年。隨著時間的逆行,山東省濟南城中那響亮的啼哭聲開始消失,少婦變成總角女童持望窗外,而中年丈夫則變成頑童,正與同伴在河邊嬉戲。對辛棄疾影響深刻的祖父辛贊,蛻變為正在孜孜不倦於功名的好學生,一切都未發生,故事剛剛開始。
1120年,大宋宣和二年。華夏世界的又一個轉折點。這一年是鼠年,歲首到來的時候,華夏帝國的大地上,正蔓延著若干個年號。除了中原地區的北宋之外,這一年還分別是遼天慶十年,西夏元德二年,金天輔四年,越南天符睿武元年,以及,方臘元德二年。對於北方大國契丹來說,漫長的和平和舒適的生活已經消磨了他的雄心和馬蹄,而更加令人不安的事情是,早在女真人崛起之前,契丹的農業區就進入了凋弊階段,不斷的氣候災害和隨之而來的蟲災和人禍讓本就不妙的北方大國搖搖欲墜。和一般人認為的游牧民族印象不同的是,契丹的農業化程度很高,唐末戰亂導致大量中原漢人北上進入契丹地區,造成了東北地區農業的早期開發。也讓契丹的財富快速積累,使社會結構快速發生變化。同時特別是澶淵之盟後,宋遼之間經濟往來日益頻繁,走私貿易及其昌盛,雙邊貿易額驚人,而宋遼邊境的軍官和民政官員都因此發了大財。北宋的經濟對契丹有著重要的補充作用,這讓契丹國內的和平穩定日趨依賴同北宋之間的盟約。而不妙的是,1120年的時候,這樣的場景已經不復存在。龐大的貴族階層和日趨有限的財富生產能力之間出現了曲線倒掛,而雪上加霜的是——女真人來了,他們非常勇猛,更重要的是,他們裝備非常漢化。1120年,完顏阿骨打攻克上京,而已經失去社會動員能力的契丹,此刻已經與腐肉無異。
相似的情況很快也會在南方的北宋發生,雖然宋朝整體上比契丹要好一些但從內部潰爛的傷口最終讓這個帝國失去了最後的力氣。1120年的前一年,西軍大敗西夏,西夏已經被壓縮到幾乎要亡國的地步,宋徽宗的野望,至此實現了二分之一。剛剛在高太皇太后庇佑下恢復元氣的新黨,很快在哲宗和徽宗時代重新遭到打壓,蔡京同志成為了光榮的帝國執政。朝廷需要用錢,而沒有政治話語權的南方人民慘遭剝削,於是,在這一年,北宋大地上出現了一個非常不和諧的年號:方臘元德。
為什麼在宋朝經濟最發達的南方腹地,卻首先爆發了大規模起義?因為這個節點意味著北宋新黨竭力維持的國家主義經濟體制終於出現了裂縫,裂縫裡,將流出大量鮮血,而用來彌合這個裂縫的,同樣是來自西軍和方臘軍人的凝固血漿。北宋和契丹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西軍仍然保持了持久的戰鬥力,未來拯救宋朝的大部分人,都來自西北戰場,其中一個叫韓世忠的軍人,已經開始在鎮壓方臘起義的戰場上初露鋒芒。另一個即將名垂青史的人叫岳飛,那一年他十七歲,燕居鄉里,崇文習武,悠遊無事。你看,不經意之間,契丹,西夏和北宋三國賴以生存的世界,就在這一年走到盡頭。雖然在那一年,偉大的騎兵鐵木真還沒有出生,這個世界的結局還並不知曉,但是劇情,就這樣急轉直下。也許在這即將到來的風暴之前,已經有岳飛這樣的人嗅到了金屬的氣味,但是當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時候,我們不能苛求他們有著虎狼才有的狩獵直覺。
英雄即將開始喝血,而大地正期待著英雄之血的澆灌。
新的世界就要來了,那是一個需要勇氣和野心的世界。
一年後,方臘起義失敗。在東亞世界陷入混沌的1121年,發生了無數大事和一件小事。大事是,契丹人繼續在亡國危機之下內訌,而女真人已經窺見了南方的珠玉,他們向宋朝使者義正詞嚴地露出獠牙,是的,大義反而在他們這邊,這真是殘酷的公正和遲早會到來的結局。大事是,宋人也在春夢中游弋,燕雲是一百五十年的恥辱,也是一百五十年的和平,是一百五十年的寂靜,也是一百五十年之後的一次突然蘇醒——西夏已經屈服,河湟已經收復,契丹即將滅亡——這真是從天而降的驚喜。當然還有許多大事,在當時看來,都是小事。還有許多小事,在後來觀察,變成大事。例如,周邦彥的去世——宋詞史上彪炳千秋的一個名字被這種寂靜的死亡所凝固,而許多年後我們才會發現,他的死是那麼的不同尋常——詩人永遠是偉大的先知,在周邦彥熱愛的那個時代即將為所有人的作死而終結的時候,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先走一程,帶走了那個婉約唯美的浪漫時代。許多年後的辛棄疾會複製這種傳奇式的死亡一如他代表的那個時代,因為如果不夠傳奇的話,函首安邊的腦袋應該不止兩顆。歷史永遠是健忘的,「武穆」,這是我們都知道的,雖然慘死風波亭,但終究於21年後昭雪。心中不由得感慨,那個為岳飛洗去冤屈的韓侂胄,誰又為他昭雪。這個為政敵所誅殺,「斫棺梟首,函首於金」,只因為金人允諾,拿韓侂胄首級,可換回金人佔領的淮、陝土地的一代宰相,名列宋史的奸臣傳,反而是誅殺他的史彌遠未入其中,值得玩味。
這真是命運和時代的優美的對偶——婉約時代的詞宗如同婉約時代的一個句號,而豪放時代的下一任詞宗,也即將為南宋錯失最後的機遇划上休止符。個人的生死就是這樣和時代交織在一起,在南北宋這一次殘酷的大分裂中,詞人的一生就如同編織時間和命運的昂貴絲線連接起交錯繁複的碎片讓千年後的有意者細細思量。好了,戲台搭好,燈光和幕佈道具背景也都準備完畢,演員們,要登場了。那是即將發生的生離死別,也是不僅僅屬於辛棄疾自己的幽香暗掩和瑜亮糾纏——
1125年,遼國滅亡。
1127年,北宋滅亡。
1140年,女真人對畏縮不進的宋軍發動反擊,奪取了河南和陝西部分州縣,在這彌天的戰火中,辛棄疾終於出生。辛棄疾出生後不久,宋金爆發郾城之戰,岳飛憑藉此戰奠定了自己俾睨古人的軍事學地位——但,這正是輓歌之前的那個高潮,音色越美,聽之越悲。這一年還發生了一些事——女真人開始深入漢化,並在南北交界地帶開展屯田——這意味著宋金疆界的鞏固,岳飛已經喪失了他最後的機會,至於宋朝,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機會。好了,在我們要用辛棄疾的一生把這波瀾壯闊的六十八年串起來之前,有必要介紹一下這之後的一些故事。
辛棄疾出生兩年後,岳飛下獄,三十九歲是個英雄過不去的溝坎,美人遲暮,英雄白頭。1161年,采石磯大戰,金軍慘敗,終金一朝,貴族的內訌和北方的叛亂貫穿始終南宋暫安放鬆了最後的警覺。次年,鐵木真出生,1164年,宋金重開合議,史稱隆興和議。此後的四十年是和平的四十年,辛棄疾在這百無聊賴的四十年中度過了自己有趣而無謂的後半生。1206年,南宋發動北伐,但是辛棄疾已經老去。這次可恥的北伐很快失敗,而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辛棄疾去世的這前一年,成吉思汗剛剛一統漠北,大分裂時代的尾聲已經響起,屍體上的所有腐肉都將被剔除,一個新的,即將超過所有人想像的大一統時代即將到來。看吧很有趣,辛棄疾一生的所有關鍵事件,都和分裂的華夏世界發生巨變的節點剛好吻合。他出生的那一年,宋金之間達成了第一次均勢,岳飛的血只是這次均勢的祭品,他也甘之如飴。他起兵和南下的那幾年,宋金之間達成了第二次均衡,辛棄疾在江南的所有悲慨,不過是這種均勢主導下的副產品四十年消磨冷不掉熱血可老去了年華。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地緣政治畢竟是冷酷的配餐,能讓我們記住的,並不是冰冷的利益計算和格局分析,反而是辛詞中涌動的那種情緒,那是掙扎在已知宿命和結局中的不懈努力,些許可笑,些許狂妄,些許哀婉,些許強梁。是啊,濟南曲水亭的畫壁上,只是冷冰冰地寫著你的成就,卻很少有人明白你的內心。滿含熱淚,用笨拙的筆跡,描畫著一個詞人的赤子之心。他用力活著,用力愛著,不顧別人的冷眼和嘲笑。
而在他終於受到了政府重視的那一年,正是宋金之間從第二次均衡向第三次均衡過度的時間,在1206年的寒風裡,已經老去的,曾經的少年英雄在知曉華夏世界的未來時激動顫抖,他早在多年前就寫下了精準的預言和悼詞:金人數十年內必亡,金人亡而天下之憂方大。開禧北伐的第二年,蒙金決裂。同年,辛棄疾去世,這是個令人琢磨不透的人走了,帶走了他的那個時代最後一縷光芒。
讀辛棄疾的詞,最大的感受,就是這人人格分裂比較嚴重。時而豪氣干雲,「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英雄吧?爺們吧?在南宋一團愁雲慘霧的詩詞里,這樣的句子簡直是文學界硬漢猛男。時而他又瓊瑤附體,把憂鬱和寂寞玩到極致:「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摸魚兒》)——把這些詞多讀幾遍,會以為是李清照或柳永寫的,牛到可以用寫《美芹十論》、《九議》等軍事論文的才華,來寫情書!時而又走幼稚風,耍可愛,使勁賣萌,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調情:「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如何?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這率真,這情趣,這赤子之心——可以想像詞人並不是那種抑鬱悲憤,愁苦滿面的性格,一定也是個風趣幽默頗具生活情趣的人。
話說辛棄疾還真夠複雜,單是關於他的感情生活的細節考證,就讓後世專家頭痛到爆,尤其是,中國曆來有神化名人的傳統,辛棄疾這種頂級愛國詩人,怎麼能有緋聞、有八卦、有狗血、有姦情呢?在90%提及辛棄疾的文字里,都假裝他每天都苦大仇深、憂國憂民,人生極其苦逼。有人說,怎麼很難發現關於辛棄疾的真實生活的記錄?於是,有毅力的前輩們一頭扎進史料,瘋狂尋找辛棄疾的情感線索,發現,這傢伙精力充沛啊。據考證,他正妻就有三個,趙氏、范氏、林氏,而侍妾保守估計至少有6個:整整、錢錢、田田、香香、卿卿、飛卿,這些名字多是從辛棄疾的詞中考證出來的,「嬌痴卻妒香香睡,喚起醒松說夢些。」「何處嬌魂瘦影,向來軟語柔情,有時醉里喚卿卿,卻被旁人笑問。」說那些纏綿悱惻的愛情詞統統都是以政治境遇自喻,這闡釋會不會太牽強了點?他的《南鄉子·舟行記夢》:「欹枕艫聲邊,貪聽咿呀醉眠。夢裡笙歌花底去;依然,翠袖盈盈在眼前。別後兩眉尖。欲說還休夢已闌。只記得埋冤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獨自圓。」另一首《霜天曉角·旅興》:「吳頭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說舊愁新恨,長亭樹,今如此!宦遊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為佳耳。這麼溫柔纏綿的情思看都不像和愛國情懷扯上關係的樣子。
個人經濟情況,超乎想像辛棄疾在斂財這一方面頗有幾手的,這也在日後成為他被彈劾的重點。他40多歲就蓋了別墅,自己搞的設計,也不算很大,面積超過十幾個足球場吧。連大名人朱熹去參觀,在此樓和彼樓中險些迷路,瞬間變成劉姥姥,回去還跟陳亮八卦,說這別墅華麗到閃得他眼花。貌似辛棄疾的別墅還不止這麼一處,高興了又去瓢泉旁邊蓋了一座,人家「智者樂水」,沒有在別墅邊人工造一條河,只是就著水邊蓋別墅,已經算很節制啦。當他的朋友也超爽,他出手闊綽啊,和劉過一見面就送他兩千貫,還要給陸遊蓋房子。有個同事家裡窮,死了都沒錢下葬,他順手給同事家送了一筆厚禮。他還給一個死了幾年的朋友花錢出版一部詩稿,當時那印刷條件,要出版一本書,跟買一輛賓士差不多的花費吧,完全是奢侈行為哦。香港大學羅忼烈教授還專門寫文考證他的經濟狀況,學者們只好非常隱晦地說,也許、可能、或者、不太確定,辛棄疾有那麼一點點貪污行為,至少也是利用職權搞了錢的,不然他賦閑在家十幾年,憑什麼過得那麼闊綽?噓,愛國詩人怎麼能貪污呢,太不符合主流歷史觀了。大家都捂住耳朵,假裝沒聽見!
交友方面不得不說辛棄疾是個值得交往的人。這裡必須提到一個人--陳亮。陳亮是何方人?此人是詞人一輩子的知己簡單說來就是辛棄疾的好基友。陳亮形容辛棄疾的長相是「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這敘述,這描繪。。。。坦白說,陳亮和辛棄疾的關係,在所有歷史評論中,都是放到友情區來討論的——我以前少不更事,也是這樣相信的。後來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才明白,這世上,男男友情是個冷笑話。好多以前看不懂的事,都懂了。比如屈原為什麼失寵於楚懷王就要肝腸寸斷去投江、諸葛亮為什麼要鞠躬盡瘁為劉備……其實,陳亮也是那個時代的風雲人物,他是個狂人。《宋史》上說,陳亮「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論議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他19歲時便寫出了《酌古論》,《又甲辰秋書》、《經書發題》等論文曾在國家核心刊物上發表,被稱作「國士」,約等於熊貓,國寶級人才一個普通書生,不知道吃了哪個牌子的雄心豹子膽,連續三次給皇帝上書,要求南宋雄起,廢除和約,對金宣戰。他還要求皇帝親自接見他,以便當面討論一下具體策略。這個大膽炒作很成功,轟動了整個臨安城。本來皇帝是要送他一個官職的,結果,陳亮毫不領情,說自己上疏是為了振興國家又不是為了謀一己私利,免了,拍拍屁股就走人,夠洒脫。
辛棄疾和陳梁最著名的一次相會是公元1187年,辛棄疾被彈劾之後賦閑在家,苦悶又脆弱,需要撫慰。於是,陳亮從浙江千里迢迢趕到江西,去看望辛棄疾。辛棄疾正生病呢,看到陳亮的臉,瞬間痊癒了。這是什麼的力量?請自行完形填空。這場約會本來還有朱熹要參與的,朱熹臨時說了個借口不來了,即使宣揚「存天理滅人慾」的朱熹,也懂得不能當電燈泡這條做人的基本道理嘛。辛棄疾和陳亮熱烈交流了10天兩人在鵝湖同游、瓢泉共飲、長歌相答、——這就是南宋詞壇上有名的「鵝湖之會」——十天之後,陳亮有事,不得不走了,才走了一天,辛棄疾就相思難耐、傷痛欲絕,駕車抄近路,想把陳亮追回來。追呀追呀,心急如焚啊,追到蘆溪河渡口的鸕鶿林,天色已晚,雪深泥滑,車馬實在無法前行。辛棄疾頓時成了「心氣急」,無奈之下,只能借酒澆愁,辛棄疾連夜用一首《賀新郎》向陳亮表白,字字深情。「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旅途中的陳亮也連續幾天失眠,看到這首詞,激動不已,馬上回了一首,「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絕……」辛棄疾再回:「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辛棄疾為陳亮心痛啊,這樣的「友情「太!感!人!了!後來,陳亮因家僕殺人被指為主謀而入獄,辛棄疾動用了他在官場的全部人脈資源加以營救。陳亮出獄後,參加科舉,被神經病皇帝宋光宗欽點為狀元,命他去南京當官。陳亮正準備去呢,結果因急病而猝死,辛棄疾得知他的死訊,幾乎崩潰。
而詞人的另一位朋友有名的理學家朱熹就有點讓人唏噓了。在他人生最失落的時候朱熹因為追求自己政治前途疏遠過他,可在多年之後在他的曾經的朋友後來的陌路--朱熹身敗名裂之後,因為朝廷的禁令,無人敢前去祭奠。只有他,形單影隻,踽踽獨行,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來到朋友的墳前,他隱藏了幾十年的憤懣與壯烈,卻把最光輝的榮耀送給了朱熹: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所以說辛棄疾真是個值得交往的人,這樣的故事讓後人感慨不已。
最後在政治和仕途方面來看,辛棄疾的壯志未酬和鬱悶不平一方面摧毀了他的夢想另一方面成就了他的詩詞。中國歷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成為大詩詞作家的只有一人,這就是辛棄疾。這也註定了他的詞及他這個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在我看到的資料里,辛棄疾至少是快刀利劍地殺過幾次人的。他天生孔武高大,從小苦修劍法。他又生於金宋亂世,不滿金人的侵略蹂躪,22歲時他就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義軍,後又與耿京為首的義軍合併,併兼任書記長,掌管印信。一次義軍中出了叛徒,將印信偷走,準備投金。辛棄疾手提利劍單人獨馬追賊兩日,第三天提回一顆人頭。為了光復大業,他又說服耿京南歸,南下臨安親自聯絡。不想就這幾天之內又變生肘腋,當他完成任務返回時,部將叛變,耿京被殺。辛大怒,躍馬橫刀,只率數騎突入敵營生擒叛將,又奔突千里,將其押解至臨安正法,並率萬人南下歸宋。說來,他干這場壯舉時還只是一個英雄少年,正血氣方剛,欲為朝廷痛殺賊寇,收復失地。但世上的事並不能心想事成。南歸之後,他手裡立即失去了鋼刀利劍,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軟筆,他也再沒有機會奔走沙場,血濺戰袍,而只能筆走龍蛇,淚灑宣紙,為歷史留下一聲聲悲壯的呼喊,遺憾的嘆息和無奈的自嘲。辛棄疾是個和他處於的環境時代格格不入的人,不合時宜的不討人喜歡。
詞人心心念念的就是光復故土打敗所有入侵的外敵,可是皇帝根本就不想贏回故土。在當時的朝廷看來打仗?你閑的沒事兒惹那幫韃子幹嘛?打仗不僅拉低我們的生活水平,搞不好弄疼他們,他們殺過來,國都不保!既然選擇了歲月靜好,那就不要再搞什麼開拓疆土了,世界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於是辛棄疾被荒廢了四十年。四十年的閑置,讓有心報國,無處發泄的辛棄疾怨恨不已。大家覺得朝廷待辛棄疾不薄,好歹給他個官兒做,去地方辦公,居然也是個好官,百姓安樂,軍隊整肅。辛棄疾認為湖南人剽悍勇猛,完全可以組建一支具備非凡戰鬥力的軍隊,經同意後,親自組件了「湖南飛虎軍」,勇冠天下。朝廷問,你組建軍隊做什麼呢?答曰:為北伐做準備!然後他就被擼下來了。當通判,當轉運使,當安撫使。總之不要再讓他練兵就好。
在南宋和風細雨的環境中,辛棄疾是格格不入的。縱觀歷史辛棄疾是歷代文人中少有的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即使當官,也是鐵腕作風、搞大刀政策,把懷柔的南宋文官們統統嚇哭。清朝人陳廷焯就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為郭、李,為岳、韓,變則為桓溫之流亞。」他認為,要是給辛棄疾發點軍隊、再發點人民,辛棄疾就可能成為恆溫一類的奸雄。可惜整個南宋都是走割地賠款拍馬屁的丟臉路線,勇猛熱血實在是沒有市場。
於是辛棄疾很鬱悶,辭職不幹了去隱居。但是在64歲那年被重新啟用。因為金國人打過來了。而其他人,真真兒的除了吹牛逼就沒別的辦法了。發邀請的官員如此敘述了朝廷的話:老辛,說真的,這個國家還得靠你!隱居並不意味著雪藏,有時候是一種無奈。辛棄疾壯志未酬,欣然上任!然而情況沒那麼樂觀。金人南下不是因為金人想南下,那是被逼的啊!蒙古崛起了。蒙古鐵騎的戰鬥力強悍把金人被攆得沒地方去了,於是逮住好欺負使勁兒啃。南宋弱逼一個又跟金相鄰於是悲劇已定。朝廷送給辛棄疾一萬套軍服,著他招兵買馬。結果沒去成。因為有人彈劾他,被擼了。於是南宋派人去給金國人求和。金國人說:求和可以,先把你們總理(宰相)的腦袋送過。。。來皇帝被氣哭了,果然還是得打!最終決定,還是得讓辛棄疾出山,當大軍的總指揮。如果、可能、也許,但是歷史就是這樣令人惋惜嘆息,在詔令到達之前,辛棄疾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他躺在床上,極力想讓自己病得羸弱不堪的軀體如他靈魂一般,哪怕肝腦塗地,也要起來戰鬥。但他就要死了。臨死前,他卧在病榻,含淚高呼:殺賊!殺賊!1207年開禧三年秋天,農曆九月初十辛棄疾病逝享年68歲。64年後1271年元朝建立,69年後1276年元軍攻克臨安,72年後1279年南宋滅亡
回到最初的疑問如何評價辛棄疾?第一層是詩人應有的一切,他在短短數年內站上了詞壇的最高峰。第二層是一個冰冷而精明的謀士,他沉默地計算著天下命運的輪盤,發出準確到令人不安的嘲笑。第三層也許是一個老辣的官僚,他拋棄了一些準則也堅守著一些東西,但這並非他宦遊的全部。第四層更可能是個潛伏了一輩子的梟雄,他組建過軍隊,派遣過間諜,並在期待和失落中一次次地重讀劉裕和桓溫。許多年後,那些南渡的暴亂分子們之間的那些一次次的夜談,最後都被美化為詞壇的妙事。
而最後一層呢?最後一層是永遠不會老去的,華夏民族賴以生存的青春,是中流擊水,壯歲旌旗,是那個策馬彎弓的二十歲的英雄少年,是他一輩子都默念著的李廣的英烈和李陵的不甘,是回頭萬里和故人長絕,是求田問舍和劉郎才氣,也是樹猶如此和人何以堪,是那一幕幕本應該發生在長城之外的故事,和那一幕幕最終發生在兩淮之間的現實。因為這些東西,辛棄疾得以不朽。也因為辛詞中的這些東西,華夏世界仍然保持著令人敬畏的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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