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養成手冊
一
2100年，人類基因組改造計劃基本完成，隨著基於可調控式的前所未有的各項身體機能增強，由此地球宣布進入人類2.0時代。
而在「新星」上，人類正悄無聲息地向更高版本前行。
「新星」是於21世紀中旬才被發現的一顆距地球22光年的宜居星球。21世紀末，粒子傳輸技術正式投入使用後，通過建立星系間傳輸中轉點，在不到一年時間內，各國的先遣隊不約而同在新星上宣告主權。在人口爆炸早已使地球超負荷運轉的22世紀初能有這麼一個喜人的探索進展，星際移民似乎理應順勢被提上日程。但，登錄「新星」這件事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沒有任何一個國家願意去提及，甚至於連早先的先遣隊也成了歷史中的泡沫，死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里。
二
自打47有記憶以來，他眼裡的生活就是：暈倒，站起來，然後更糟糕地暈過去。從接受的極少數的教育中，他知道了「自己」這個概念，但也僅此而已：他比周圍所有人都要幸運，這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和他一起長大的56、43好早以前就消失不見了，他甚至快忘了他們長什麼樣。56曾經和他說：大家長得都一樣，連骨子裡流的血也是一樣的紅，那紅刺眼睛，一旦進入視線，那種極度不適的表情在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模一樣，你也沒有區別。他當時就想，雖然大家都有一個統一的稱號：同盟者，可還是有47和56的區別不是么？反正47總覺得事情不會是56說的那樣，至少在誰活得久這方面，他就和他們不一樣。那他自己，又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嘿，想什麼呢？」
位於47左側約50米的123通過體表通訊裝置向他問道。47頓了頓，皮膚表面下一道銀色紋路若隱若現：「在想什麼時候才能登上珠峰。」他抬了抬頭，那座高不見頂，四四方方，像是個立在地表的巨型錐子般渾身閃爍著銀色光輝的建築，被所有的同盟者們視作聖地，它被稱作「珠峰」，它矗立在所有同盟者的記憶之中，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同盟者們從出生，到死去，身體經過無數變化，在竄個的時候，珠峰沒有變化；在摔倒的時候，珠峰沒有變化；在脫去第一顆牙的時候，珠峰沒有變化；在躺進黑色的永生盒裡被分解成粒子後，珠峰也依舊挺立。世界和珠峰無關——這是47心裡對珠峰最深刻直白的印象。
世界當然也與47無關。
所謂「世界」，不過是一望無際的平坦地面，一座遙不可及的建築，一群藍衣紅眼的同盟者，以及渾身泛著黑色詭異光澤，時刻呈俯視姿勢的監察者們。47一直不明白一件事——自己是怎麼來的。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從何而來這件事絕不簡單。在這片被稱作「土地」的平整外表下，每天都有同盟者在死去，他們的基本形狀、從小就穿在身上的藍色貼身戰鬥服還有那赫然綻著的紅色眼球，在被放進永生盒之後統統失去了意義。一切都看上去井井有條，沒人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大家突然就出現在這個地方，腦子裡的東西好像都能用的到，身體四肢雖然疲憊卻時刻戰意充盈，大家突然就死了，死在從地面生長出來的永生盒裡，永生盒下蔓延出的觸手連接到地表之下，那是最莊嚴也是同盟者們唯二能享受到的至高的救贖方式。另一種救贖方式，便是登上珠峰。這些信息像是被刻在每個同盟者的腦海里：要麼躺進永生盒裡，要麼登上珠峰，只有這兩種選擇；監察者是不容侵犯的，他們是維繫同盟者世界的神。神在47眼裡，意味著可以活很久：他從沒見過哪個同盟者躺進過永生盒，也沒見他們的面容變化過，他們帶著一種被稱作為「頭盔」的東西，藉由它來彼此交流；他們說的話和自己說的大部分相像，但也有不像的地方，比如很多時候他能體會到監察者的情緒卻無法得知他們說的話里一些字詞的含義。每個同盟者最熟稔於心的，則是同盟者三大法則：一、同盟者不得傷害監察者；二、同盟者必須服從監察者命令，當與第一條相悖時例外；三、同盟者在不違反第一條、第二條的前提下，儘可能離珠峰更近一步。
「同盟者47路線已偏移，請迅速調整。」47覺著有道電流在戰鬥服里奔走，游過他的跟腱，刺破他的手掌，最後停在他的腦袋裡顫動不止。監察者的命令已經下達，他沒有辦法不去遵從。最近他總是被相似的聲音警告，不知怎的，他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或者說是危機感。自己終於也要到那一步了嗎？在還沒到珠峰之前，在以前朋友躺下的延伸線上，安詳地得到同等救贖。新一代的同盟者實力強悍程度著實非同一般，他沒辦法不去注意那些後來居上者，他們雖然也常常暈倒，醒來的速度卻比自己快上一倍，他們的腿部肌肉也要比自己發達，他們攀上珠峰的意志無比堅定，眼裡似有火在燒，那些慣常的紅不過是溫度過高而升起的一團雲霞而已。47的世界裡很少見到雲霞，而當他一看到雲霞出現在新一代同盟者的眼裡時，心裡竟陡然生出種莫名的情緒來。這情緒讓他開始分心，每一次集中精神重新望向珠峰都是一次過程漫長而煎熬的挑戰。
「給你。」123從他身邊繞了過去，順便丟了一個橙黃色的球狀物體到他手裡——這是能量源，奔向珠峰過程的自然獎勵，當同盟者達成某個階段的成就，他們的背後皺巴巴的包里便會多出這麼個東西來。這玩意除了能補充體力外，還能提升肌肉強度以及各方面身體素質的作用。也許還有其他作用，但沒人願意去探究。總之這應該是同盟者之間唯一能與「自己」產生關聯的東西，大家一貫秉承著得到就吃掉的原則，除了123，這傢伙的背包鼓囊囊的，好像裡頭有著永遠都取不完的能量源。最奇怪的地方在於，他明明是新一代的同盟者，按理早就將47甩開一大段距離，卻一直都在47附近徘徊，看上去似乎是有意在跟著他一樣。
「我沒事，謝了。」在體表通訊將這一信息發送給123的同時，47將能量源精準一拋，送回了123手裡。他知道123在想些什麼：他肯定誤以為自己是因為累了所以才再次走偏。但他病沒有到那一步，自然也不需要去佔用屬於123的能量源。
「你的骨密度值最近有提高跡象么？」
「很久沒變化了。」
「肌肉調動程度呢？」
「幾乎沒變。」
「心率和呼吸頻率呢？」
123總是這樣纏著47叨叨不休地問著關於戰鬥服內置面板數據的變化情況。47無奈地搖了搖頭，索性一股腦把他感興趣的數據全拋了出來：「細胞更新周期基本不變，神經反應速度基本不變，基因突變數目維持穩定，突變可控程度基本不變。」
「你相信珠峰的存在嗎？」
47身形明顯一滯，他完全沒想到123會突然說出這麼句話來，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珠峰不就一直在自己眼前，它張開自己的懷抱，用最包容的姿態去迎接一個又一個的同盟者向它奔去，它給予溫暖和希望，一切的迷茫和睏倦都會在瞻仰過它的神聖銀輝後被一掃而光。
「你這是什麼話？」123真的太奇怪了，47心想。從來沒有哪個同盟者會向他問這麼一個問題——質疑珠峰的存在？這……怎麼可以，這……真的好嗎？
「你有想過，珠峰可能只是個假象？包括所有同盟者、監察者在內，包括你腳下的這片土地，你所感知的一切，會不會都是假象而已？」123沖著47露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臉，這笑像把錐子，比珠峰模樣還尖銳百倍、千倍的錐子，冷酷而又不留餘地地貫穿了47的身體。一陣無力感隨之襲來，47幾乎就要癱坐在地上了。
「你知道永生的意思么？」123似乎沒注意到面如死灰的47的速度不知不覺間又慢了下來，他兀自望著前方，自問自答著：「死亡，才是真正的永生。」
地面倏地無比柔軟，它撫摸著47的腳掌，熱烈而興奮地沿著藍色戰鬥服黏了上來，47覺得想吐，他也不知道這種感覺究竟為何，但他的的確確難受極了。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狀，就連遠處的珠峰也一改往日的凌厲面貌，它飄飄然、悠悠然地飛起來了，竟然飛起來了！隨後在47的目視下，珠峰的體積愈來愈大，速度也愈來愈快，它幾乎成了道光，一道巨大而又極度刺眼的光。而在這漫天遍野的銀色即將淹沒47時，47終於沒能撐住，直直地倒了下去。
「代號47，運行終止，壽命123測試年，各項數據已保存，啟動永生回收工作。」
三
47醒過來的時候，123就站在他面前。
「歡迎回來，我的朋友。」123面帶笑意，張開雙手就要擁抱47。47連忙伸手打住，他認得自己躺著的地方，卻對這狹窄空間外的一切都感覺無比陌生：他從冰涼的永生盒內部逃離了，然後困在了另一個更大的密閉空間。他的心跳頻率不自主加快，額頭開始冒出細汗，他的呼吸急促，眼睛瞪得滾圓，透過對面亮潔的牆面反射回來的光線，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模樣——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樣，竟然和56說的一樣，自己和他們都是一樣的，所有的同盟者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事情也便都亂了套了。47將手扶在永生盒邊緣，整個身子斜斜地癱靠著，另一隻手捂住胸口，似乎在極力遏制心臟突破胸腔跳將出來的衝動。
「這是哪？」他立馬意識到，除了這個空間讓他極度不安和奇怪之外，這件事情更奇怪的一點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123，他為什麼也會在這？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又有些後悔起來：他為什麼會認為面前這個和自己長得一般無二的人就是123，因為他沒穿戰鬥服？那就更不應該是了。直到123再次沖他鬼魅一笑，那看似空泛無物的眼神下藏著的目空一切般的驕傲，讓47整個人都禁不住要打個哆嗦，他這才恍然大悟：沒有哪個同盟者沖自己這麼笑過，除了123。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啊，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123攤了攤手，回身對著牆壁一點，一道藍色的漣漪以他的指尖為中心向四周迅速擴散，沒一會兒，一個蔚藍色球形圖像便浮現於上。
「它叫地球，是我的家鄉。這件事情也許要說很久，你大可以從該死的回收艙里走出來，喝杯咖啡，聽我講完。」
47正想問咖啡是什麼，123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身後端來一個半空的球形物體，裡頭盛著棕色還泛著白氣的液體：「你不會有興趣知道這玩意怎麼來的，那又是一段悲慘的歷史。歷史啊，咖啡啊，一旦聯繫在一起，總是悲慘而充滿苦味的，但偏偏有人喜歡加糖，真是件怪事。」123未等47做出任何回應，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新星被發現後，在聯合國近乎全數投票通過的條件下，22世紀初，地球人類向新星派遣了一支涵蓋各個領域精英人士的先遣隊前去探測該星球環境條件，最後得出該星球不適宜居住的結論：將近地球12倍的重力加速度，人類的身體壓根承受不住，何談正常生活。部分頑固份子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改造局部重力場，在小部分空間內利用時間加速原理，通過高效而頻繁的克隆人更迭，迅速完成新星上的人類進化歷程。這一假設暗中得到超級財團支持，並得到實施：所謂珠峰，所謂「世界」不過都是建立在一個不停旋轉的巨型空間球上的虛擬世界，所謂的監察者不過是一長串的數字代碼，只有痛感和眩暈才是最真實的東西。
「你的骨密度早已經超越人類一般水平了，我偷偷改了參數，那些躲在實驗室的傢伙如果發現了的話，肯定會懷疑自己該重新換雙眼睛的哈哈哈。如果我再不將你喚醒，你可能已經成了一串極富參考價值的數據，然後改進後製造出了147號啊，247號之類的，反正你不再是你就對了。」123輕描淡寫地喝了口咖啡，翹著二郎腿說道。
「那你呢？你，會是你嗎？」
「問的好，我也不知道，誰知道呢。」123無奈地笑了笑，「反正現在那群老傢伙怎麼也想不到，最特殊的進化人已經被我偷偷帶出來了，等到你踏上那片柔軟的土地的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了。該怎麼活，現在還不是時候說這些。」
「你就是超人。」123頓了頓，「你會是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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