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在池上,他的孤獨是飽滿的,他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最開始知道蔣勛先生,還是因為《孤獨六講》。有一段時間,似乎文藝青年們都在談論這本書。我讀了之後,受益匪淺。蔣勛先生在書里寫道:「孤獨和寂寞不一樣,寂寞會發慌,孤獨則是飽滿的。」於是,自己的孤獨似乎也變得不那麼可怕了,因為知道,飽滿的孤獨是一種豐富,也是一種充盈。
後來又聽了一些蔣勛先生講紅樓夢的音頻。再後來,知道他還是一位美學家。還是一位畫家。
於是,蔣勛先生在我心中,大概有了一種知識分子,一種享受於孤獨、沉迷於美的文化學者的形象了。
直到這次讀到他的新書《池上日記》,我的看法似乎有了一些變化。
池上鄉位於台灣台東縣北部,地處花東縱谷中部偏南,是由新武呂溪所沖積而成的肥沃平原,西有中央山脈,東有海岸山脈。2014年的秋天,蔣勛先生接受台灣好基金會邀請,開始在池上鄉擔任駐村藝術家。他在縱谷找到一間老宿舍,在最簡單的生活條件下,開始寫作、畫畫。
《池上日記》這本書,就是蔣勛先生一年多來的池上駐村文字、攝影創作。
打開《池上日記》,一種清新鋪面而來。
這種清新,首先是由文字和圖片帶來的。蔣勛先生的文字是淡雅的,詩意的,他不用生僻複雜的詞,也沒有翻譯腔,他就只是簡單但又精確地,描述著他看到的一切。同時,他的攝影圖片,那些稻田、雲朵、樹、勞作的人等等,都是自然之物,都有清新之感。
但隨著我閱讀的逐漸深入,我明白過來,這種清新感其實更多的,是由一種生活方式帶來的。
我們生活在城市裡,城市鋼筋水泥,充滿著快速、充滿著冷漠,充滿著算計。城市的街道上常常有灰塵,我們在城市待久了,我們的心也蒙上了灰塵。
於是,我們渴望逃離。
離開城市,去到哪裡呢?去到池上那樣的鄉下,那樣的農村。真正到了那裡之後,我們明白了,其實不是逃離,而是回歸。
我們回歸的是什麼?
是文化的傳統。是人的傳統。
這是陶淵明的傳統。也是梭羅的傳統。陶淵明在千年前就描述自己的生活是「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淵明在千年前就追問「田園將蕪胡不歸?」;梭羅在1845年到1847年獨自生活在瓦爾登湖邊,農作和創作,他在《瓦爾登湖》里感嘆到「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義,我希望活得深刻,並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然後從中學習,以免讓我在生命終結時,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活過。」
蔣勛先生在池上,渴望的,過著的,也是那樣的生活。他說自己「生活在池上,沒有電視,不看報紙,沒有社交應酬。」那他以何為樂呢?
他在池上住到一個月後,就「開始四處去遊盪。」
他要畫池上,畫「一百七十五公頃沒有被切割的稻田,還沒有被惡質商業破壞的稻田。」
他聽各種聲音:「聽自己的聲音,聽風的聲音,聽秧苗說話的聲音,聽水釧潺潺流去,聽山上的雲跟溪谷告別的聲音。」這些聲音是自然的聲音,更是他內心與自然、與自己對話的聲音。
在《山影水田》中,我們讀到了他在池上的日常生活,讀到了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蘭波、達芬奇、《小王子》等作品的賞讀,讀到了他對於巴黎對於俄羅斯等地的追憶,也讀到了他與台灣的畫家們流浪者們的交往。蔣勛先生像是老友般,慢慢地講述著那些故事,這些是他在山水田園裡,是他的旅行他的閱讀帶來的思考。這是他在池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生活。
在《日光四季》中,我們看到了他攝影的那些圖片,那些圖片里,有溪流、有櫻花,有稻穀,有海島、有野薑花、有晚霞等等。而且每張圖片都配了文字。這些文字,像是他在每一次的散步時,在每一次詩意來時,有所感悟,而寫下的文字。這些文字是隨性的,因而也是自然的。正是在這樣的景色中,在這樣的文字中,生活的真實,生活的美展現出來了。
比如在251頁,有一片稻田的攝影圖片,他配字:「節氣雨水,剛插秧,水天很美,雲很美,水天倒映山巒、天空、雲朵、房舍,鄉村風景相看兩不厭。」,讓人想起李白的詩句:「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比如在253頁,有一塊池塘,幾片荷葉,他配字:「大坡池留著上個冬天荷葉的殘梗,疏疏落落,自由的線條,水面倒映,像最好的書法,一派天真,沒有造作。初春新發的小小荷葉也翠嫩新綠,剛露水面。」讓人想起楊萬里的詩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這一切,都如詩如畫。就像蔣勛先生自己寫的:「山水自然的聲音才是永遠讀不完的詩句吧。」
於是,我們作為讀者,隨著蔣勛先生,也在讀著這些永遠讀不完的詩句。
蔣勛在池上,在天地自然間,他的孤獨是飽滿的,他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看完這本書,掩卷沉思,我承認我是羨慕的。
要過這樣的生活,要有閑時,要有閑錢,重要的是,要有閑心。只有這樣,才能夠「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雲捲雲舒。」
我真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在這樣的山水田園裡,也過一段這樣的生活。
這讓我想起隱居在終南山下的冬子。
他《借山而居》,住的是一個自己翻修的房子,租金是二十年四千元。如何養活自己?可以靠寫作出書,可以畫畫賣錢。
他如何過每一天的生活?「畫畫、曬太陽、發獃、聽音樂、寫字、喝茶、做飯、喂狗餵雞喂娥、給菜澆水、收雞蛋。」
當時看著,也是無限羨慕之情。
但總覺得,困於很多東西,無法做到那樣。
但慢慢地,也明白了,隱居,或者是回歸,重要的是心,是樂山樂水的心;是氣,是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若有隱之心,則處處皆是終南山。
這也讓我想起了電影《小森林》。
年輕的女孩回到日本東北地區的岩手縣,獨自在鄉村居住,跟土地和山林打交道,跟隨萬物生長與繁榮,追隨動植物們沉寂和忍耐,細緻地為自己準備一餐一飯,慢慢咀嚼品味自己採摘製作飯食的味道,這是一種自然的返璞歸真的生活。
甚至於,讓我想起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的詩。他筆下的愛爾蘭北部德里郡毛斯邦縣的自然風光、勞作和人,是「一位自然主義者的詩」,是一幅愛爾蘭的畫,更是詩人回歸山林田園的生活方式。
所有的這些,都是一種傳統,都是一種回歸。都是人類一直以來探求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們並不一定要在北上廣孤獨而艱辛地活著,並不一定要活成別人眼中精緻而成功的樣子。人生是自己的,快樂也是自己的。在山水田園裡,在簡單中,我們更能見到更能懂得更真實的自己,更能欣賞和創造美。
就如蔣勛先生所言:「有時候太執著於精緻的文明,會錯過真正生活里大氣有生命力的創作」。
所以在自然中,感受天地萬物,感受自然的生命力,感受熱乎乎的人情,擁有屬於我們自己的《池上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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