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鄉間的拾穗者——評李瑾《地衣》
地衣生於水澤豐沛處。
千百年前,老家所處的膠東半島,還有諸多淺灣。後來地殼運行,修改了山河的面目,淺灣於是隆起,聚成了低丘。遠觀,低丘上磐石錯落,一片隱約的墨綠,似蟬衣袈裟。走近,你便看到了地衣。確切而言,是地衣的屍骸。脆薄的骨骼貼著石頭,卑微得失去了高度。一葉一脈,死死保持著生前狀貌。伸出指尖去摸,竟硬得剜手。
讀《地衣》,讀那些以諢名出現的鄉間眾生,奇怪,我總想到指尖那陌生的觸感。彷彿我和他們之間,隔著一段堅硬的距離。彷彿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生靈。
想了想,應該是我太久沒與鄉人對話,太久沒有讀到《地衣》這種風格的語言了:
「半天憋不出幾個羊屎蛋子。」「肚子里狗腸子、驢下水不少。」「放紫花屁。」「三兒啊,你地荒了,別人種種,一回兩回的,動不了風水。」「男的浪了滿街逛,女的浪了倚門框。」「一落打起牌來,閻王爺來了,也得在大門口抽幾晚上煙袋,慢慢候著。」「種兒多了,出不齊啊。」「人和錢一樣,很可能早晨出去,下午就回不來了。」
鮮活,葷中帶咸,字字擰出油水。這是有根的語言。根莖碩大,深不可測。
當下無根的語言太多了。整個世界,語言的邊界正在迅速消解。國別之間的翻譯,讓各個語種的語法你儂我儂,互相滲透。全球化為各個國家的寫作催生了新的語言傳統:一種雜交的語言共同體。而當下的寫作者,多半是這個語言傳統的後人。本土的語法,如泥沙入海,失去了完整的形體。要找,你要去鄉間陌上,村頭巷尾,好好駐留些年歲,才能找得到。
李瑾就是這麼乾的。他在跋中寫到,他總去鄉間十字路口,一桿電線杆下,和鄉人聊天、觀察,做些簡單筆記。接著,田野調查的耐心,趙樹理的筆法,加上奈保爾式的故土意識,各取一定劑量,便兌出了《地衣》。
他所收集到的語言,多是「老話兒」,俚俗參半。就像一株麥子結出穗子一般,自自然然從鄉人的口齒間吐出。恰切,鬱鬱蔥蔥,金光閃閃。廢名曾一語點破,說中國農民,都是「經驗派」。總用漫長經驗淬鍊出來的常識交流。比方這一句:「種兒多了,出不齊啊。」這是生殖經驗,也是農耕中播種的經驗。莊稼的繁殖和人畜的繁殖,在此合為了一談。所以,每句「老話兒」,都是結晶,是時間的琥珀。
而今,年輕一代的流失,現代文明的降臨,讓這類「經驗派」操持的「老話兒」,越發稀罕了。原本的民間語言,失去了傳承下去的經驗基礎。試想吧,一個在智能手機的五寸屏幕中度日,語言資源取自虛擬世界的年輕人,怎麼可能說得出土地里長出來的堅實語言?
所以,電線杆下的李瑾寫出《地衣》,可以說是一場搶救行動。他一如田地里的拾穗者:一雙巧手,一對熱眼,俯仰於被主流世界遮蔽的荒蕪民間。此時,人是穗子,語言也是穗子。這裡一顆,那裡一顆。這時我們便能理解,他為何又稱這本書是「李村尋人啟事」。因為他不寫,這些俏皮玲瓏的人和語言,就要默默枯萎,板結,在不起眼的泥土低處,變成屍骸了。
寫鄉人,李瑾用的稱呼皆為諢名。他必須使用諢名。他只能寫驢眼兒,不能寫李洪配;只能寫泥鰍兒,不能寫李洪理。因為後者的「名」,是「名不正則言不順」的「名」,本質上是森嚴的禮俗邏輯的產物。彥字輩與洪字輩之間,並非一字之差,而是有血緣之遠近,尊卑之區別,與作者本人沾親帶故。所以,李瑾須得選用諢名,拉開自己和鄉親之間的距離,避免敘述上的冒犯。這樣之後,他才可以跳出敘述倫理的束縛,常齣戲言,插科打諢,描摹眾人的喜相。這是散文的敏感之處。
散文教人誠實。誠實地寫鄉人之樂,鄉人之苦。李瑾寥寥數筆,便捕得塵埃之形狀。這些鄉村邊緣人的歡樂與苦悲,躍然紙上。表面看來,李瑾是很懂他們了。但細看來,李瑾還是不懂他們。這一點也誠實地落在紙上了。
半截鬼說:「有些事兒啊,不歪著來,就正不了。」一落說:「別人的鎖就是我的鑰匙。」花生油兒說:「沒勁兒。」這些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鄉人口中,猛然蹦出的妙語生詞,總讓李瑾似懂非懂,恍不過神來。李瑾似乎不能適應這種簡省的「經驗派」的表達。和如今絕大多數從鄉村走出來的年輕人一樣,他在教育和城市生活的浸染下,慢慢變成了廢名所說的「理智派」。操持的是被知識與訊息馴化的語言。這種無根的工具性語言思維,可以消化被現代文明潔凈過後的經驗,但難以消化民間拖泥帶水的經驗。
這時,民間變為了一個不可解的龐然大物。鄉人秘密的心事,已無法輕易地傳遞給下一代,只能藏在越來越黯淡、越來越濃縮的俚俗短語當中,自己說給自己聽。每個鄉人的命運,都在朝祥林嫂滑去。這片「地衣」賴以為生的水澤,似乎馬上要退去了。
幸好,幸好。書中的「地衣」,將永遠水靈靈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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