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名寺廟裡的對話
我沒有料到有一天會在寺廟裡和老友見面，即使有想過，也是設想別人來看我。但是今天，在一場恐怖的暴雨冰雹過後我驅車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破廟裡見了一個我十幾年的老朋友。處處，30歲，一個胖子，以前是林業局的公務員，愛好是吃喝嫖賭打遊戲氪金，現在在西來寺出家。
我跨進山門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往廚房裡搬圓白菜，見我來了很激動：「走，我帶你去看看我們廟裡養的孔雀！」
我說別別別，貴寶剎大寺風範，供養的佛母我就不瞻仰了，我主要是來看看你。處處說那走吧，去我們禪修大房裡喝喝茶，結一結佛緣。我說好，金剛經壇經什麼的我小時候也讀過，六祖慧能的生平故事爛熟於心，出入莊嚴之地應該也不算唐突。
到了房裡，整潔肅穆。到處都是僧人的墨寶和經文，角落裡堆著一塌書，我走過去撿起最頂上的一本，發現書名居然叫《當和尚遇上抑鬱症》。
我問他「處處，你們出家人還會有抑鬱症啊？」
處處白我一眼：「廢話，不抑鬱怎麼會出家？」
裝模作樣的喝了兩杯茶，我問他「你到底是為什麼突然就上山出家了？」
「大手大腳慣了，做生意又被人騙。前前後後欠了六七十萬高利貸，城裡躲不住了，上山來躲一會兒。」
「出家了就不用還錢嗎？這幾年網貸這麼厲害，要都出家不還錢的話不是佛教大興？」
「沒有，我剛上山沒多久那個貸款公司就被重慶市公安局立案端了。賬那些事沒了，就剩下社會上的糾紛。我一方面在山上躲一躲，也靜靜心。這堆爛賬跟了好幾年，既然這麼巧躲過去了，我就順便再多靜一陣子。」
「幾十萬的事就這麼躲過去了，你這，也算是佛主顯靈。」
處處又燒了一壺水。然後掏出根煙來給我點上。
「廟裡還能抽煙？」
「怎麼不能，前院里那兩個武僧師傅還能吃肉呢。」
「還有武僧啊，我說這禪房裡怎麼還有個搏擊沙袋，以為和泰國佛教友好交流給練泰拳預備的。」
「你想，我是躲高利貸上來的，那就肯定有躲江湖仇殺上來的。江湖人士更容易看破紅塵。看破紅塵嘛，你要連滾滾紅塵都沒進去過，沒混過社會，紙上談兵哪來的看破？怎麼參悟佛法？」
「有道理。」
一壺茶喝完，處處開始盤手上的佛珠。
「你這，頭髮也沒剃，戒疤也沒燙，那你有法號嗎？什麼夢遺大師之類的。」
「有啊，住持親自給我取的，叫通劫。」
「你這法號挺社會，跟幫派堂口一樣。」
「師傅說了，命中都有劫難，劫難不是說解決了就過了，得自己想通了，這個劫才算過了。我這二三十年，終於有這一次的大劫，就看這次能不能通吧。」
「以我對你的了解，三十歲了還天天在網吧打遊戲，抽煙只抽網吧里最貴的，飲料有十塊錢的就不喝兩塊的。兜里只有兩百塊還敢拿一百九出來請人吃烤魚的脾氣，你這劫確實是遲早的事兒。」
「遲早的事兒。」處處重複了一遍，把佛珠轉得咔咔直響。
「你也別小看這廟。我們上個月做法會，一天的香火錢就三十七萬。」通劫師傅一手盤珠子，一手給我倒茶，趁著倒茶的時候俯身過來低聲說。
「我日。這麼肥，這錢歸誰？」一激動冒了句髒話，我趕緊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雙手合十，莫怪莫怪。
「歸廟裡啊。統戰部派了個會計住在這，專門管賬。」
「香客燒香能燒出這麼多錢來？這比網遊氪金的ARPU值還高吧？」
「我們這還算好的，住持師傅很克制，只為廣結善緣，不圖財。這還不是你想燒就能燒的，你肯花錢燒，能不能燒出去還不一定呢。」
「這怎麼說？」
「就做法會那天，凌晨就來了兩個人，一個做生意的一個政府的，兩個人燒的香都炸了。高香點上供到座前就直接燒炸開，熄了。我師傅說，這是菩薩不接他們的供奉，罪孽深重。看見香炸了兩人嚇得使勁磕頭，站都站不起來，最後都是被人攙著下的山。」
「偽劣產品害死人啊。」
茶已經喝到第三泡，我打算下山了。
「我晚上約了肥田和飛狗吃燒烤，你能下山一起去嗎？」我問通劫。
「能去啊。跟住持說一聲就行。」
「就這麼下山不怕破戒啊？」
「沒事，心中有佛。」通劫師傅端起茶杯，「我吃了幾個月的炒白菜下稀飯了，下去喝瓶國賓吃條烤魚應該不算大事。吃完回來明早早課我多念幾遍心經就是。」
「大師果然是性情中人。」
下山。走到一半通劫師傅突然拉住我說「看，那就是孔雀。」
我一看，邊上亂草裡面一隻比雉雞大不了多少的孔雀沒精打采地趴著，髒兮兮的，尾巴上也沒有幾根毛。
「本來有兩隻，平時都圈養著。前幾天跑了一隻，剩下這隻也就沒關著了。」通劫解釋到。
「孔雀都待不下去，你還能待下去。你真是有佛性。」
「它說飛就飛，又不用跟住持請假。」通劫師傅甩手就往山下走。
到了大殿找住持請假，住持正在接待香客。通劫畢恭畢敬站到住持身邊，我也低著頭走到大殿門口等候。香客是個中年男人，面帶愁容。捐了香火，往菩薩座前供了兩柱高香後一臉頹喪地對住持師傅說「大師，我每天都來廟裡跪著上香，就是為了請菩薩幫我渡過難關。我會一直燒香燒到菩薩幫我為止。」
住持師傅停下了轉佛珠的手，用緩慢但是卻響徹整個大殿的聲音回答到：「你不去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菩薩不會幫你的。不要以為執著燒香就能得到菩薩庇佑，菩薩憑什麼幫你？全世界這麼多善男信女日夜供奉，難道菩薩缺你這兩根香火嗎？」
話音落畢，我抬頭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香客，看了一眼目光如炬的住持和邊上低頭閉目的通劫，又抬頭，大殿里金身佛像法相莊嚴俯視眾生，最後我順著佛像的視線把目光從大殿向外移到了山腳的城市。
突然覺得，
阿彌陀佛，大師說的對。
TAG:一點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