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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的人生


相隔多年之後,我寫下這篇文字,記錄我媽的一生,很多年少時未解的心結,解開了。我媽也像籠罩我多年未散的一股清煙,散去了。








1



我的親媽的人生,就像一艘吱吱呀呀晃晃悠悠的航船。在穿越了黑暗冰冷的海面,即將駛抵一片充滿希望的陸地之際,突然沉沒。新千年前夕的那個春天裡,她永遠地倒下。那個春天轉為夏季之時,我完成了15年的讀書生涯,開始工作。那年我22歲。



她1952年出生,歿於1999年。享年47歲。




她是在1976年她24歲之時,由一個住在城裡的姑娘,嫁入偏僻的農村。嫁給當時赤貧到難以找到妻子的我父親。我父親那年32歲。



當時,據說我父親從村裡熟人那裡借了一套傢具,來迎娶她進門。每當她發脾氣時,都要以極大的怒氣一遍遍重溫這個傷透她心的細節,並謾罵將她介紹給我父親結婚的那位中間人。當那個人因病去世後,她的謾罵中總要添加一句「這是老天報應」。






2

在我的記憶中,我媽的脾氣古怪,暴躁,她的憤怒情緒隨時會被任何一點小事點燃。發脾氣時,她臉漲得通紅,扯著噪門高聲怒罵,罵得最多的對象,當然是我父親。她也罵別人,罵村中鄰居,罵我們的親戚。甚至罵我的外婆和死去的外公。她覺得全世界都對她不好。




因此,我們家的親戚不敢跟我們來往。村中的熟人會躲著我們。如果村裡某位族中近親想與我或父親套下近乎,必須偷偷地進行。只要被我媽發現,就是在找罵。我與這些親戚或鄰居親近,也像是在做賊一樣,心中十分恐懼被我媽發現。




她覺得,凡是我們家的親戚,跟我們親近的人,都對她懷有敵意,都不是好人。這些人,被她在情緒不好的時候反覆數落、咒罵。



甚至假如有一位村中熟人,剛好走到我家門口的時候吐了一口痰,我媽就會認為那人是故意在針對她挑釁,她會朝著那個人的方向,也吐出一口痰,伴隨著巨大的「呸」的一聲,作為回敬。自然,這種誤會性的報復,就讓我媽與這個人的隔閡更深了,老死不相往來。




因此,自打我記事時起,我媽的人緣就不好。大家同情她,但大家又都很害怕她,同時也反感她。



逐漸地,我媽處於一個封閉的世界裡。她也有幾個朋友,完全根據她自己的「喜好」選擇的交往對象。這些人跟她交往時都知道怎麼順從她,說她愛聽的話,並因為她的好感和感激,從她那裡不斷得到一些好處,她會時不時很慷慨地將家裡的一些物品送給她認為對她好的人。有一些人是真的同情她與她交往,也有一些人,大概就是喜歡享受操縱她的愉快感覺——看吶,這麼難纏的人我都可以交往得好——並獲得一些實際好處。




封閉自我的後果是,她越來越不知道自己離正常的世界有多遠。





3


我曾經試圖分析我媽性格形成的原因。結論是:嚴重的心理失衡所致。當然,疾病應該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她的手有殘疾,整個左手手掌是扭曲的,好像手上的筋短了一大截似的。她還患有癲癇病。我小時候,不知有多少次,看到她在我眼皮底下疾病發作,平靜的她突然倒在椅子上或地上,全身嚴重抽搐,口中吐出白沫,眼神渙散。我跑過去一把扶住她,充滿驚恐地看著她好似被一個強大的魔鬼附體的樣子,呼喊她,拿毛巾給她擦臉,除此之外我無計可施。直到她的發作漸漸平息下來。喘息片刻,恢復思維之後,她輕聲說:「你去上學吧。」我只好趕赴學校。



我也問過她,她的殘疾和病是怎麼得上的,她給過我兩種解釋,我分不清到底哪一種真實,還是都不真實。一種是說,她小時去放牛(那時我外婆家附近還有農田),牛突然衝進了水塘,她不敢鬆開牛韁繩,被牛拖進了水塘,她不會游泳,嚴重受驚,自此落下癲癇病。另一種是說,她小的時候,外公和外婆吵架,外公生氣地將一張涼床掀翻了,砸到她身上,當時她才幾歲,身體受到重壓落下殘疾,也受了驚嚇有了癲癇病。




無論哪一種,都敘說著她早年的不幸。外公外婆生養了多個孩子,早年的生活非常艱辛,對某個孩子的照顧不周是有可能的。由於她的殘疾加疾病,她就像上帝製造的一件殘次品一樣,無法享有正常的待遇,因此流落到了農村,被一個一窮二白家徒四壁的農村中年,以近乎欺騙的方式娶回了家。



她對命運的無情懷有極大的憤怒。對她的父母也心懷不滿。她剛嫁給我父親時,似乎還經常挨我父親的打。因為父親希望她在我之後,還能再生一個女兒(在我之後,她還生了一個弟弟,但未滿月出院,就口中生瘡夭折)。這是她情緒不好時經常會在怒罵當中提及的經歷。我的童年記憶中也依稀有這樣的鏡頭:父親在餐桌上拿著筷子敲打我媽的頭。我6歲那年,我媽從外面撿回了一個出生僅幾天的女嬰,總算滿足了我父親想要一個女兒的夢想。她就是我現在的妹妹。我的記憶中還模糊地保存著這樣的鏡頭:女嬰躺在一隻竹籃子里,上面裹著小棉被,從我們家後門被拎了進來。自那以後,父親的脾氣軟了下來,從此成為一個老實沉默到甚至逆來順受的男人。每次我媽對著他高聲咒罵,唾沫星子直濺到他臉上,他也一聲不吭,最多是放下碗筷走開,沒吃完飯就扛著鋤頭鐵鍬到田野里做事去了。




我想,我媽實際上覺得我父親是個騙子。與我父親有關的所有親戚、鄰居、朋友,自然也都被她視為一夥的。她是多麼不願意呆在現有的生活里。也許她也有過公主夢。最後現實與夢境截然不同。她恨自己的父母,將她推向了農村的火坑,而不是給她找個更好的人家,安排更好的生活。




她跟著我父親,帶著她的殘疾和疾病,在農村度過了20多個最窮最苦的年頭。直到病魔最終奪走她的生命。






4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對我媽的感情一直是複雜的。我多麼希望她能夠變換一副好脾氣,有一顆與人為善的心,將心思花在經營家庭上——就像一個溫馨家庭里的能幹母親那樣。




因為我媽的古怪脾氣和習性,我感到我的家庭缺少正常的氛圍。我幾乎每天都要聽我媽的各種謾罵。我要面對各種弄得很僵也很敏感的親戚朋友關係。我還要經常扛住我媽的毆打。她的火氣也經常是沖著我來的。一點小事就可能引發她的暴力行為。比如有一次我在家門口做作業,沒有注意到一頭豬闖進我家,將盛放麵粉的缸弄倒了,麵粉灑了出來。作為對我「粗心」的懲罰,她拿著一根堅硬的棗木棍歇斯底里地抽打我,我躺在家門口的排水溝里動彈不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卻見到不遠處,一位小學班上的同學正駐足一旁,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切。




但如果要說她不愛我,我是絕對不贊成的。她經常將好吃的東西留起來,拿出來給我吃,讓我開心。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得知我很想要一輛自行車,她帶著我去了一位賣自行車的熟人那裡,挑選了一輛自行車。




在我讀中學的六年里,也經常是我媽,步行二三十里地,給我送我在學校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尤其在讀初中的日子裡,每個月我都要交大米給學校食堂,我媽看我的肩頭還很稚嫩,她經常與我一同去學校,幫我扛著二三十斤大米,走上十多里地,送到我學校。她本身有殘疾,走路很吃力,可每次還要扛那麼多大米走那麼遠的路。到了學校後,她也不怎麼休息,便又獨自走回家。為了讓老師對我好一點,她還經常扛著各種土特產去看望老師。




那些日子,也讓我深深體會到什麼是母愛。




我媽的內心是深愛自己的孩子的。但她的悲慘人生和她的疾病,扭曲了她的性格,這是我在成長的路上所要承受的。






5


在走向自我封閉的路上,我媽受了村中一位「菩薩頭」(號稱有通靈能力的巫婆)的蠱惑,在她生命的最後十餘年中,她變成了一位虔誠的「菩薩信徒」,每到初一和十五,都去附近的廟裡燒香,還專門將家中的一間房用來供奉菩薩。每天早晚,必進房間上三柱香。十幾年中,從無間斷。那間房由於終日受到煙熏火燎,牆壁都變成黑的了。在最後幾年中,她甚至相信自己具有通靈能力了,也開始給別人看病。




當初我內心很反感這種迷信行為,對那位將我媽帶上邪路的人感到憤怒。但現在想想,人總是需要精神寄託的吧。在人的世界裡她找不到活著的尊嚴,但在想像中的神靈那裡,也許可以。




雖然我家那時很窮,經常沒錢改善生活,但這也並沒有難倒我媽。她採用賒賬的方式,購買她想要的任何東西。凡是願意向她賒賬的村中商店,她都經常光顧,拎著不需要付錢的「戰利品」回來。面對著催債的壓力,便成為父親生活中的一大麻煩。每到臘月,都有幾個店主拿著賬本上門,向父親索債。父親要麼沒錢還,要麼只能還一部分。很多賬由於經年累月,最後變成了任由店主說了算的無頭賬。雖然明知店主在耍賴,多算了許多債務,父親對此很生氣,但無能為力。




在我大學畢業工作後的第一個春節(那時我媽去世不久),我帶了上萬塊錢回家,與父親一起將所有宣稱我們有欠賬的店主都找了一遍,讓他們告訴一個欠債數字,然後我拿出錢來,跟他們一筆勾銷。




那一次,我們終於擺脫了很多年以來債主不斷糾纏的噩夢。可惜我媽已經看不到了。




我媽到處亂買東西、亂欠賬這件事,的確讓家庭在多年之中背上了沉重的負擔。這也是讓我和父親頗為頭疼的一件事情。很多東西在我們看來都是不必要買的。但現在,我似乎更能理解這種購物衝動了,我覺得,我媽是在利用消費的方式,來對抗她心理的失衡,體驗活著的感覺。






6


在我們家,其實更加望子成龍的不是父親,而是我媽。她更在乎我的成績。我在中考或高考的重大時刻,她都要去廟裡為我燒香,求菩薩保佑我考好。我高考前夕,她特地趕了三十多里地,為我送去了熬好的雞湯。我考上大學後,她感到無比榮耀,覺得我為她臉上爭了光,她最愛聽到的誇讚之語是「破窯燒好瓦」。她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我早點畢業,有份好工作,讓她脫離苦海,過上好日子。她情緒不好的時候,也時常說:「盼你帶給我幸福日子?買塊豆腐把腳搭著。」(意思是靠不住,因為豆腐是沒法成為腳凳的。)




誰知一語成讖。大四那年的2月份,我在北京實習,一天突然接到父親電話:「你媽癲癇病發作,夜裡去世了。」




很突然的消息。意外到難以置信。因為在我印象中,我媽近十年來,癲癇病已經極少發作了。




我只在火車站等車之際,想起我媽的種種往事,想到她還沒有享到我的福,就這麼突然地走了,情不能已,在陪著我的女朋友面前大哭了一場。除此以外,從聞知消息,到回家見到她的遺體,到最後眼見我媽下葬,整個過程中,我的內心一片木然。下葬的過程中我沒有掉一滴眼淚。




當聽父親給我講,我媽半夜在床上從癲癇發作到去世的過程,我感覺,如果送醫及時,應該還有搶救的希望。但父親沒做到及時搶救。平生第一次,我怒斥了他。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麼樣呢?




我媽就是這樣苦命的人。






7


在我媽去世不足一年之際,一天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村裡有個熟人,看他年邁需要照顧,替他又物色了一個老伴的人選,問我是否同意。




雖然是在徵求我的意見,但那個老伴已經搬過來與他同住了。只因馬上又到春節,我要回家,就要面臨著我是否同意的問題了。




我理解這裡面的原委:父親是個耳根子軟的人,聽不得別人三言兩語相勸。父親年邁需要有個老伴照顧不假,但他的兒子剛剛大學畢業,在北京工作,這等於有了養老的保障。介紹的人固然是在為父親著想,但恐怕更是在為那位老伴著想。




不過我不是一位矯情的人。父親再找位老伴,於情於理也是有必要的。我對父親說:我不反對你找老伴,但不要指望我回家叫她媽。




回到家後,見到父親的這位新老伴,比父親還要大6歲,老態龍鐘的。她的言語不多,像父親一樣,屬於特別老實的人,老是眼帘低垂,怯怯地不敢直視人,只是默默地忙碌著,操持著家務。在操持家務方面,她的確遠比我的親媽更勤勞。




後來聽到她的故事,她唯一的親生女兒在嫁到丈夫家沒幾年,因為鬧彆扭,一氣之下喝農藥死了。前幾年她的丈夫也死了,她已經沒有在世的親人。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兄弟們,在積極地張羅著替她再找一位老伴。要不然她只有上養老院了……




不管這裡面的用意如何,眼看著她對父親是真的很體貼,她與父親相處不到一年,父親的氣色明顯地變好了。她也是一位極其苦命的人,寄望於在自己的晚年找到一個安心的歸宿,我能責怪什麼呢?我暗下決心:支持她和父親在一起安度晚年,給她養老送終。




在回家見到她的第二天,我放棄了心中的那一絲執拗,開口對她叫道:「媽。」






8


隨著這些年像狗一樣地在北京為生活打拚,我對我的親媽的牽掛也越來越少了。她還如此年輕,可每次我回家,只見到她墳頭的青草深深。只有清風天天在問候她。




當初我媽撿回家養大的妹妹,也由於不太健全的成長環境之故,沾上一些不太好的習氣。但她堅持做到一點:每年清明節,必到我媽的墳頭上,給她上香。




這個女兒真的沒有白白抱回養大。




每次放假回到家的時候,我就睡在當初我媽去世的房間,單獨一個人躺在床上,半夜無眠之際,我有點害怕,害怕我媽的鬼魂會出現,但我想,我媽是愛我的,即使出現了,也是因為想念我了,來問候我的。於是心中釋然,安心睡覺。




我媽去世後兩年,我突然發覺,我竟然沒有一張我媽的照片。後來在外婆家看到一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那似乎是她在這世間僅存的影像了。我向我大舅要來了這張照片,作為收藏。那張黑白照片上的媽媽,還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衣著樸素,一臉青蔥。那時她大概料想不到此後的人生吧。




後來推倒房子,重蓋新樓,收拾家中物品時,發現了我媽當初放在她的香案上的一對卜卦器具。我小時候我媽無數次地拿起那對卦來卜算。那上面有過她的體溫,沾滿她的手印。我將這對卦帶到了北京,留在自己的書房裡。




它是唯一連接我與記憶中的母親的物件了。




說明:

這篇文字是在2015年大年初一的晚上,在老家一氣呵成的。本文未放置真人照片,

題圖為網路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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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父親和後媽拍的一段視頻


(視頻拍攝剪輯於今年春節期間,長度4分5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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